空氣粘稠而潮濕,若有若無的鹹腥氣充斥著鼻腔。
蘇虞驀地掀開被子坐起身來,窗外繁星點點,夜愈發地深了。
黑暗中,她披上外袍下了榻。
月光格外的亮,把屋內的一應擺設物件兒照得清清楚楚。
蘇虞俯身穿上繡鞋,移步至黃花梨雕雙勝紋的梳妝臺前坐下,藉著月光透過一方錯金銀的銅鏡端詳鏡中的自己。
柳眉彎彎,杏眼盈盈,挺直的鼻樑,小巧的朱唇,嫣然一副好相貌。
她抬手自琳琅的妝奩中取出一隻梅花銀簪,對著鏡子斜簪進烏黑的發髻裡。
盈盈月光自半開的窗牖裡透進來,同暖黃色的燈籠光雜糅在一起,灑落於銀簪上,在藕荷色聯珠紋的半臂上映照出一個微微晃動著的光圈。
光影交錯間,她凝神細看,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另一副光景——
素白的緞子燈罩裡,燈芯不住地搖曳,把堂皇的殿闕晃出幾絲不安的氣息來。
一女子危坐在那高高的立政殿上,穿著一身金絲重繡的百蝶石榴裙,長長的裙擺在她腳下轉了個彎兒,鋪展在那層層的釉面臺階上。
發髻高盤,金釵滿頭,眉心貼了枚赤紅的花鈿,水滴狀的,像是一滴風幹凝結了的血珠子,隱隱透出腐敗的青黑來。
柳眉依舊還是那柳眉,只不過畫了遠山黛,顯得越發的細長舒揚;杏眼依舊是那杏眼,只不過眼尾上挑,生生勾出幾分丹鳳眼的味道。
她蘇虞也依舊還是那蘇虞,只不過穿越了沉沉浮浮的十八載歲月。自嘉元十一年至承德八年,整整十八載。
彼時的她是執掌玉璽鳳印的垂簾太後,如今的她是寧國公府千嬌萬寵的蘇家三娘。
一個心狠手辣,威名可止小兒夜啼;一個天真爛漫,才名引媒人踏破門檻。
都是她蘇虞。
何其怪哉!老天爺不憐憫死不瞑目的良善之人,反施恩於她這樣心狠手辣的惡人,讓她重又回到了年華正好之時。
嘉元十一年的今朝,蘇家鼎盛依舊,祖母健在,父親仍是靡下千軍萬馬的大將軍,阿兄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她蘇虞也不曾一入宮門深似海。
蘇醒的這些日子以來,她簡直就像一個膽小鬼。有什麼不敢承認的呢?又有什麼不敢面對的呢?
夢裡的屍骨成堆是真實的,醒來時的春光明媚也是真實的。
當年的那個殺伐果斷的蘇太後還活著,而那個天真爛漫的蘇三娘大抵已經死了。
多活了十八年的蘇太後不會像蘇三娘那樣大大咧咧地吃荷葉雞,也永遠無法再對青梅竹馬的衛霄生出半點情愫。
那腥風血雨的十八年,便是蘇太後和蘇三娘之間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月光下,蘇虞抬起了手。纖纖柔夷,瑩白如斯。
這雙由淋漓鮮血染就的手,可還洗得淨?
忽聞報籌聲響,子時已至,新的一天在夜色裡悄然而至。
打更聲猶在耳畔,窗外掛著的一排燈籠一盞一盞挨個兒全滅了,暖黃色的光漸漸退去,只餘下清冷的月光普渡眾生般籠罩著萬事萬物。
蘇虞這才恍惚記起今兒個是寒食,闔府都禁了火。
她在黑暗中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半晌起身推開門,越過睡著的守夜侍女,出了院子。
夜涼如水,萬籟俱靜。蘇虞放輕步子,藉著月光一路走至潭中水榭,在她午時喂魚的露臺坐了下來。
一彎新月倒映進潭,像是豆蔻少女彎彎的眉眼,在對她笑。蘇虞忍不住伸手去碰,點點涼意自指尖蔓延而上。
晚風輕拂,潭水微微漾起,漾出一圈一圈的漣漪,溫柔地親吻著她的指尖。她俯身掬了捧水,宛若掬起一捧月光。
她幼時便喜歡偷偷跑這兒來喂魚,祖母總擔心她一個不甚落入水中,故不允她來。
她知曉這潭水不深,可當她察覺到蘇瑤的意圖時,壓根兒就沒想過這麼多。
那個時候,腳下就算是湍急奔騰的大江大河,亦或是深不見底的汪洋大海,她都會將蘇瑤推下去。
就像她前世在寢宮裡的床榻枕頭下,放著一把刀,任何意圖不明之人的靠近都會為它所傷,亦或是成為刀下亡魂。
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在前世日複一日的踐行中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這種下意識,就好像她心狠手辣,殺人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