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她就真睡著了。
蘇虞再醒來時,已是日薄西山。夕陽自半開的窗牖裡傾倒進來,熔了金子一般燙人的眼。
一旁的塌邊空空如也,祖母不知何時已經離去了。目光又往旁移了寸許,忽見一人坐在榻前的胡凳上,雙手交疊,平鋪在她的床頭上,腦袋擱在手臂上睡得正香。
蘇虞忍不住呼吸放輕,生怕擾了面前酣睡之人的清夢。
她慢慢躺下身來,以便更近地端詳面前之人。目光一寸一寸地研磨他的眉眼,俊朗如斯,一如記憶裡的模樣。
這是她的兄長蘇庭,少年成才,是京城無數雲英娘子的夢中人。卻死於韶華年紀,隻身一人提劍闖入宮門,以死為身負冤屈的父親證清白。
蘇虞忽地想起日昃時分蘇瑤在水榭裡遞給她的香囊。
衛霄送的香囊。殺了阿兄之人送的香囊。
焉有不棄之理?
思緒漸漸飄遠,她彷彿又回到了前世的那個冬日,陽光明媚,曬融了太極宮牆上的積雪。
披甲佩劍的禁軍自朱雀門魚貫而出,整齊地圍成一個圈,“唰”地一聲,一同拔劍指向圈心。
圈心立著一個人,清俊絕倫,穿著一身青色的圓領官袍,手提著劍,劍尖貼地。
他抬頭,目光穿透淩淩的劍光,越過重重的雕欄玉砌,直刺往金鑾座上的帝王。
她記得那天她拼了命地跑,身後的宮女太監們扯著嗓子喊她,她充耳不聞。披帛落地了,她隨手往地上一扔,鞋子跑掉了,她赤腳紮進雪裡。
前方的路那麼長那麼長,像是要跑到地老天荒。
等她終於跑出了承天門,一眼望見被禁軍包圍著的阿兄,一把長劍擱在他的頸項之處,再往上一寸便是皮開肉綻。而持劍的正是一身盔甲的衛霄。
陽光融融,映碎了阿兄嘴角的那抹笑。
她赤著腳不顧一切地往前跑,扒開兩個禁軍士卒,沖進了包圍圈。
血光襲來,濺了她一臉。她雙膝一軟,就這麼跪了下去。
漸漸模糊的視線裡,阿兄也踉蹌著跪了下來,卻不是對這太極宮前的任何人,而是朝著那深宮裡的帝王。他俯身撿起適才打鬥時掉落的劍,扶著劍直起身子,好讓脊背挺得再直些。
迎著陽光,她抬頭望,眼睛被他脖頸處汩汩流淌的血液刺得生疼。
她聽見他言,更確切的說是喊——
“我蘇家忠心耿耿,日月可鑒,斷不會做出叛主背國之事,望陛下明察!”言罷,他扔掉長劍,深深地匍匐下去。
血色漸漸佔滿她的瞳孔,觸目皆是妖冶的紅,什麼都瞧不清了。
恍惚裡,她聽見她自己在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心裡一片荒蕪。
忽而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攥得很緊,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都渡給她,好讓她有勇氣去面對她蒼白的未來。
她聽見那人湊過來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句話,連氣息裡都是血腥氣——
“夭夭,你要堅強。”
話落,那人松開了她的手。
她伸手去抓,落了空。淚水闌幹,把面頰上的血汙割裂,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幹燥的唇,又鹹又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