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五年,悟元再次回到了深山中的藥廬,卻非是為了自己而是被她稱為趙先生的人。
她在古籍中看過有關蝕陰的記載,每逢月底,初始如刀剖胸膛,火燒脈絡,再後則是寒冰刺骨、砭骨之痛。
但親眼所見遠超過了書中記載。
後來……便決定回到藥廬,沒什麼地方比藥廬的條件更便利也更讓她得心應手。
夜色深深,馬車上醫家少女的面容在燭光下若隱若現,她忍不住在心底嘆息一聲:簡直……無話可說,她的運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轉念一想確定是好壞參半。
大概是因為蓋聶,又或者因為年齡大了容易想到過往,嬴政又像是做了個夢,不同於以往,這個夢如此真實且漫長。
那是前世的趙國邯鄲,他站在樹下負手而立,目光淡淡 望向兩個幼童,其中一個是他一個是燕丹,燕丹來自燕國而他雖是秦國人卻生於趙國,除去國家的不同,兩個人性格亦是截然不同。
他寡言少語,燕丹活潑外向,身為質子免不了會被欺辱對此他隱忍不言,燕丹總忍不了時時要和人動起手,最後都是以鼻青臉腫為結局。
——回擊的形式有很多種,為什麼選擇最愚蠢的一種?
他偏頭看了看燕丹,有些無可奈何的想,算了,看在是為他出氣的份上他就不說了。
深宮之中人命最是輕賤,又有誰會在意那些被責殺的人?
即便是質子身份,也不是人可以輕辱的。
那孩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蒼白瘦小,但有朝一日他會用這隻手掌管天下的命脈。
嬴政垂眸微微有些笑意,看來小時候的他和長大後的他沒什麼大的變化。
再一抬眸又換了場景,這次是在秦國,是他並不太在意的人,姑且可以說是他的弟弟——嬴成蟜。
他站在那裡有些膽怯有些緊張,後來偷偷問“他”:“你就是我的兄長嗎?”
年齡尚小的兩個白衣少年對立而坐,擁簇著的花草開得正好,其中一人正在解棋,已到了最後一步。
一陣壓抑的沉寂,一聲歡呼響了起來:“你好厲害。”像是想到了什麼嬴成蟜又咳了一聲道:“不過我也很厲害,一直都很厲害。”
他看到少年時的他面無表情,眼都沒抬一下,淡淡問道:“你這麼辛苦騙自己多久了?”
也看到了嬴成蟜瞬間垮下去的神色。
看著這一幕的嬴政眉間笑意更多。
他看到了面容堅毅稚嫩的蒙恬,大概是因為出生家風家訓嚴格的蒙家,年紀不大卻沉穩冷靜的要讓許多大人自愧不如。
也看到了秦王之時與蓋聶的把酒臨風,韓非的論道,最後是嬌媚而笑的趙姬以及他曾稱為仲父的呂不韋。
前世今生,怨憎愛恨,是夢還是真實?但無論是何都是他的經歷。
仍是以旁觀者的身份他看到“他”稱帝,帝衣尊貴,一步一步走向最高的地方,回身時衣袂流動,目之所及是所有人彎下的脊背,人人口呼:“陛下。”
“他”就是自己,沒有人更比他懂“他”的想法:從此之後天下只有一個國家,而他要這個國家永世不衰。
嬴政抬腳不急不緩走向天下最尊貴的位子,而最高處的“帝王”垂首俯視天下,冕旒後漆黑的眼瞳沉寂如淵。
就像是又走了一遭,有趣的是他更像是幽魂,誰也看不到他包括他自己。
直到“他”要死了,最後一刻只有他們自己在,“他”躺在床上漆黑的長發順著床沿流瀉而下。
臉色蒼白,越發顯得那雙眼睛漆黑如墨。
“他”偏頭看他,目光沉沉:“如何?”
他不見驚色只是微微笑了笑:“很好。”
直到此刻嬴政才明白自己從來就是耿耿於懷,所有的傷害、背叛、羞辱他從來記得清楚,只是這些於天下無關無需提起便深埋了下去。
他不能釋懷回國後父親的冷漠甚至是厭惡、不能釋懷母親和呂不韋、嫪毐之間的事、不能釋懷母親因嫪毐呂不韋視他為生死仇人、不能釋懷嬴成蟜叛離秦國、不能釋懷少時好友燕丹刺殺於他,國的統一是大勢所趨,他不會殺了燕丹不會傷及燕國百姓,燕丹你……不懂嗎?
他可以不在意荊軻刺殺他但卻不能釋懷蓋聶之行、你所說的仁義是什麼?個人之仁?墨家之仁?還是天下之仁?你的仁義是對著誰呢?是天下還是墨家?
樁樁件件不能釋懷,於是才有了似真似假、前世今生兩個自己的再見: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