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彈奏得並非他所擅長的慷慨激昂的血勇曲子,古樸典雅,徐徐如流水,平和靜心。嬴政幾乎沒有這樣悠閑聽曲的時候,如果非要說,大概是在趙國時,他的母親曾彈奏過一曲古琴。那是他記憶中有關幼年的唯一亮色。
那曲子真好聽,清冽悠遠,遠到這麼多年他還記得那曲子的樂譜。只是可惜,僅憑那首曲子無法消除彼此的怨恨。
名為母子,實為仇人,他卻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無愧無悔,即便重來百次、千次他仍會如此。
嬴政揉了揉額頭,倦意再度襲來,這是他如此突然將帝位傳給扶蘇的主要原因。又是同樣的夢,他站在局外冷眼旁觀,彷彿在看陌生人的悲歡離合。
難起波瀾,他全部心血盡付諸於帝國,莫說別人即便是他自己都不過塵埃,倘若需要連他自己都可被捨去。於帝國而言,誰都不重要。
半夢半醒,古樸典雅的曲音始終縈繞在耳旁。
這是春山綠水間的小鎮,青石紅瓦,素淨又雅緻,鎮前種了幾株不知名的花樹,紫白的顏色,並不很起眼,整個天地似乎都籠著一層幽香。
這花……嬴政抬臉,薄薄的唇角不覺帶了笑意,他如今幾乎不笑,一年所笑的次數一隻手便可數的過來。更不要說是這樣的溫和平淡,漆黑的眸、蒼白的臉,沒有一點引誘蠱惑的味道,但偏偏可以令所有人呼吸一窒。
不遠卻聽一聲驚呼,幾個人抬頭去看,花樹旁,姑娘一襲青色長裙,烏黑的長發僅用一支木簪束著,眉目生的十分秀氣。冷不丁被這麼多人投以目光,尤其是其中不乏淩冽殺意的,姑娘受到了驚嚇,下意識向後退了退,手中端著的茶壺眼看就要落在地上。
紫女手中赤練靈活舞動,穩穩托住,她彎著眼一笑:“小心。”笑容雖淺但卻是很能撫慰人心。
姑娘鬆了一口氣,伸手接過茶壺,聲音輕輕柔柔:“謝謝。”看上去特別文靜秀氣的樣子。
但目光卻十分坦然大方看過眾人:紫女長裙裹身,越發顯得腰身盈盈可握、雙腿修長,給人的感覺不止是嫵媚,更多的是落落大方,風姿綽約的絕世美人。
韓非容貌清俊,桃花眼眸光一轉便是常人難以企及的風華,章邯和蒙恬脊背挺拔,滿是寧折不彎的剛勇無畏。甚至連後面侍衛般的七人也是各有各的風姿,一群人竟沒有一個相貌普普通通的。一開始讓姑娘看呆,也最吸引人目光的自然是那位白衣男子。
她也不知該怎麼用言語形容,就是感覺他站在那裡,天地四方就都在他的腳下。
再一次被投以淩冽殺意目光的姑娘瞬間清醒了,她幹幹一笑:“那個……”她忽然扭頭指了指背後不遠的鋪子:“要不要喝茶吃些點心?”
姑娘清清秀秀、看上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做起事卻十分幹脆利落,不多時各色點心和一壺茶便擺到了桌子上,姑娘抿著唇一笑:“這茶雖只是山上的野茶,但味道並不輸那些名貴的茶葉,諸位貴客且嘗嘗。”
這群人無論是誰,不是尊貴優雅就是凜然生威,讓人不敢生出褻瀆之意。傻子都看出這些人非富就是即貴,再要不也必然是權掌一方的人物。不過,她也覺得沒必要巴巴討好著,看這些人也不會喜歡別人奴顏婢膝的討好。
姑娘放了東西,自覺坐遠了。姑娘單手託著下巴,開始還帶著笑準備時刻服務貴客。但後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秀氣的眉毛不知不覺擰到了一起,愁腸百結的嘆了口氣。
紫女側目,就見姑娘一臉沉思惆悵,人生在世總會有些不如意的事,倒也不在意。只是後來姑娘一聲接一聲,讓人想無視都無視不過去。眼看陛下都跟著看了過去,這下不得不問了,否則陛下一定又要憂心民生國事了。
紫女輕輕咳了一聲:“姑娘是有什麼煩心事嗎?”
“啊?啊。”姑娘這才反應過來,臉微微一紅:“沒有啦,只是……”看到白衣青年漆黑眸子寒潭一般,她低了低頭更不好意思了,但還是實話實說:“因為始皇陛下突然傳位扶蘇公子。”
她這話一出,除了嬴政,其他人表情險些沒收住,韓非連酒都沒心思喝了,他笑眯眯追問道:“怎麼說?”
姑娘單手托腮,目光悠遠惆悵:“我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陛下怎麼突然下了這樣的決定?不是說扶蘇公子不好,扶蘇公子智勇雙全,以儒家之心行法家之道,但是吧,唉,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理智很接受,感情有點……我畢竟是為了陛下來的。”她頓了頓,特認真來了句:“我希望始皇陛下一直在,等過幾年再傳位扶蘇公子也是不遲啊。”見幾個人眸光沉靜,姑娘又笑著補充:“哎哎,這都大傢俬下裡的話,你們可別往外說啊。”
紫女笑的剋制,“放心,我們絕對不往外說。”心裡也在感概:這姑娘什麼運氣啊?正碰上正主。
蒙恬、章邯以及七名影密衛的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姑娘敏銳感覺到這種變化,哎了一聲,眼睛閃閃發光:“你們是不是也很仰慕陛下?”
紫女差點沒繃住笑,正要說話,忽聽另一道聲音,帶著點揶揄的笑,聽上去格外的吊兒郎當:“涼髁,別告訴我你又在表露自己對皇帝陛下的喜歡了。”
紅發少年嘴裡叼了根狗尾巴,衣服半敞著,雙手交疊抱著後腦勺,連眼睛都沒有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