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老首輔的神色反而變得灑脫了許多,說話之間也少了幾分顧及,像是剛剛的這句話,若是傳到外朝去,必定會被詬病對歷代先帝不敬,但是此刻老首輔卻是坦坦蕩蕩,毫不諱言。
“那元輔……”
朱常洛壓下心中的不安,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等著老首輔給他一個解釋。
“其實早在兩個月前,老臣就該離朝而去了!”
王錫爵的口氣淡然,帶著一絲緬懷。
不過這句話,卻讓朱常洛心中多了幾分愧疚,因為他知道,老首輔說的是承天門一事……
倒是王錫爵笑了笑,道。
“陛下不必為老臣掛心,老臣今年已經七十有三,一生宦海沉浮,曾有過年少輕狂之時,亦曾有過畏縮不前之時,蒙先帝不棄,委臣以元輔重任,臣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之時,後先帝龍馭賓天,陛下登極,先帝託臣以輔政大任,臣更是如履薄冰,不過所幸者,臣能夠得見陛下英明神武,才智胸懷遠超歷代先帝,臣雖有心追隨陛下為我大明社稷出力,然則年歲已大,力有不逮,望陛下體恤,準臣致仕!”
王錫爵說的坦蕩,朱常洛卻是心中一陣不忍。
雖然說他平日裡老是坑這位老首輔,但是相交多年,朱常洛的心裡清楚,如果大明朝還有一位風骨之臣的話,那一定就是老首輔了,他之所以每一次都能讓老首輔妥協,是因為這位老大人的心中,是真正的胸懷天下,只要是對大明社稷有益之事,哪怕知道是坑,老大人也不會躲。
但是仔細想來,他畢竟已經老了,這些年下來,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兩鬢也由斑白變成了全白,身子骨更是越來越不濟了,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始終維持著自己的風骨,對於自己所堅持的事情,絕對毫不妥協。
朱常洛有時候會想,這個朝堂上若是真的沒了老首輔,恐怕滿朝上下,都找不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文臣了。
“元輔,朝堂需要您繼續坐鎮,朕年紀尚輕,也需要您時時提點!為朝廷計,還請元輔……”
不得已之下,朱常洛還是用起了老套路,老首輔掛心朝局,只要將朝廷社稷擺出來,他是絕不會就這麼撒手而去的。
只是這一次,朱常洛卻失手了,話剛說了一半,王錫爵就搖了搖頭打斷了他。
“陛下此言錯了!”
應該說,這是王錫爵頭一次正面反駁朱常洛的話,以至於他一時之間都有些沒有反應過來,嘆了口氣,老首輔開口道。
“陛下體恤老臣,老臣自然感激天恩浩蕩,然則若為朝廷計,臣之所去,才是為朝廷好!臣知道,陛下心有雄圖,放眼天下,自登基以來,陛下所作所為無不昭示著這一點,朝廷乃是大明之核心,所以陛下一開始就將重心放在了朝廷,放在了吏治之上,唯有一個足夠清明有力的朝局,才能幫助陛下實現心中的宏願,這一點,陛下和老臣都心知肚明……”
話至此處,王錫爵的眼神忽的變得落寞起來,不過瞧見朱常洛年輕的面龐,臉上有浮現了一絲希望,道。
“老臣老了,這朝堂之上的大臣們,也都老了,先帝託政於吾等,是希望吾等能為陛下保駕護航,但是如今陛下已然能夠獨當一面,我們這些老臣,便會成為陛下的阻礙,整改吏治,歷來是自上而下,但是陛下卻反其道而行之,令其變得無比艱難,所為者,無非是體恤吾等老臣,全君臣之義,臣心中無比感激,然為朝廷計,還請陛下準臣致仕!”
朱常洛被說的啞口無言,他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自己拿朝廷社稷來要挾老首輔,卻終於栽在了這四個字上,的確,想要推行自己心中的想法,首先要有的,就是一個具有執行力的朝堂,這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
王錫爵這些老臣,固然聲望極高,但是他們若是和自己意見相左,也是很麻煩的事情,要知道,王錫爵乃是先帝舊臣的領袖人物,他只要在一天,朱常洛就難以對這些老臣動手,所以說老首輔此舉其實放棄了自己的官位,來成全這個新的朝廷!
所謂大忠大節,不外如是!
朱常洛心中各種情緒翻騰,半晌,方才重重的嘆了口氣,道。
“便依元輔之意,不過如今朝中諸輩資歷尚輕,能有元輔之才德節氣者,更是難得,元輔若去,內閣該由何人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