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深入骨髓的英式禮儀, 凡多姆海恩伯爵對於朱原鏡的示好, 顯得反應過於冷淡,只不過略頷首示意, 並沒有多餘的寒暄, 僅止於禮貌。
但這恰恰也是英國貴族們的常態,至少對方的眼中並沒有一般人對於朱原鏡與英人迥異的外貌特徵的任何異樣神色, 相較於同船抵達倫敦港的那一位看似珠光寶氣、卻只差在眼中寫著“噢見鬼的外國佬”的某位貴族夫人, 這位少年伯爵的涵養由此可見一斑。
而正是這樣一位在華夏甚至尚未舉行冠禮的少年,在近年來為不列顛女王解決了幾樁見不得光的麻煩事,雖然只不過在白金漢宮掛了一個女王陛下私人秘書助理之一的虛銜, 但卻是除了那位先生之外, 唯二兩名享有可不受阻礙直接覲見女王這一特權的幕僚。
如果說先生是女王的“頭腦”,那麼這位影子伯爵就是女王的“手足”, 前者負責幫助女王處理各項公務, 事無巨細地輔佐女王陛下掌控這個國家, 而後者則負責隨時向女王通報各方情報,平時是女王的“耳目”,更是女王的“鷹犬”。
不得不承認的是,盡管英女王的英明與睿智正傳頌在她所統治的每一寸土地,但事實上英國國內過快的改革步伐, 在很大程度上加劇國內的階級矛盾,甚至在前些年幾乎引發統治危機。
一方面女王陛下大力發展工商業給予了本土岌岌可危的農耕行業沉重的一擊, 無數的勞動力離開賴以生存的土地,令許多依靠土地獲得特權的貴族階級, 自第一次工業革命之後,再一次感受到了時代浪潮的無情沖擊;另一方面,提高女性社會地位、保障女性權益的種種政策,顯而易見地損害了處於男權社會之中那些絕大多數人的利益,仍然有那麼一部分人雖然在早前選擇暫時妥協,卻始終沒有真正發自內心地認同平權法案。
然而與朱原鏡料想的“攘外必先安內”不同的是,喬治娜女王毅然決然地發動對俄的克裡米亞戰爭,將國內的矛盾轉移至國外,令那些反對派無暇顧及批判新政,只得將目光聚焦在海外戰場,各種極端保守的論調幾乎是在斷言女王的一敗塗地。
但事實上,除了一開始極有可能是出於政治博弈的幾場無傷大雅的敗退,英軍在克裡米亞戰場上的表現可以說是震驚世人。
這不僅是大英對沙俄在戰略意義的重大勝利,更是女王陛下鞏固其統治的重大勝利。
經此一役,英國議會至少是在下議院中的聲音得到了統一,除了上議院仍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不和諧論調之外,女王陛下的意志幾乎已經成為指引這艘帝國巨輪繼續前行的明燈。
這世界第一強國的繁榮昌盛暫且不說,最令朱原鏡感到沖擊的是,在這其中由於喬治娜女王所起到的良好表率和積極鼓勵,英國婦女紛紛走出家門,或接受教育,或尋求機遇,不僅湧現了一大批才華橫溢的專家學者,更大大解放了整個社會的生産力。
反觀在他的國家,三寸金蓮仍然牢牢束縛著女性,雖古有武則天以周代唐,上承貞觀,下啟開元,然古人雲: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女官?
女學者?
甚至,一位女性君主?
怕是姜齋先生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直接跳出來破口大罵:鬼神之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也!
朱原鏡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想到了長房那位半是人質半是流放的七小姐,不免在心中為其早早顯露的才華扼腕嘆息。
這其實也是朱原鏡此行的目的之一。
與英人的合作讓族人們嘗到了數不盡的甜頭,驅除韃虜似乎只不過剩下了時間和部署的問題,而在這種情況下,朱家與英人之間的關系必須保持緊密,因此那位父母雙亡的朱七小姐連同她的幼弟,便打著遊學的名義隨同朱原鏡來到了倫敦。
——或許,這才是適合小七的土壤。
朱原鏡闔了闔眼,緩緩做了一個深呼吸,在凡多姆海恩伯爵的帶領下,進入了女王的宮殿。
說是宮殿,但事實上夏宮的設計遠遠算不上豪奢,更與雄偉壯觀搭不上邊,倒有幾分返璞歸真的意味,眼前這一片簡樸清寧的自然景觀,在當地那些攝政風格明顯的建築中可謂是獨樹一幟,令來客的身心也不禁跟著那些秀美的景緻而平靜了下來。
而對於朱原鏡來說,這熟悉又陌生的庭院,無疑勾起了他心底最深處的幾絲思鄉之情,但有別於那些僕從環繞的江南園林,這裡靜謐得幾乎只剩下了知更鳥的輕鳴。
穿過一道迴廊,彷彿水墨畫般大片大片的綠色植株被映入眼簾,一處幽靜而古雅的庭院近在眼前,豁然開朗。
暌違已久的再次覲見,並沒有朱原鏡預期之中的鄭重和嚴肅,稍遠處喬治娜女王一身便裝,正與一名身形高瘦的黑發青年你來我往地近身格鬥,而那位先生——人稱“大英政府”的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先生,正不受幹擾地在門口庭地的石臺邊享用他的下午茶,似乎是感應到了一行人的到來,恰到好處地放下了手中的骨瓷茶杯,看了一眼手中的懷表。
“很好,比我預計的稍早十五分鐘,就是不知道,這該歸功於新的《交通管理法案》確實有效,還是歸功於凡多姆海恩伯爵家那位總是出人意料的‘車夫’了。”這位被譽為女王與白廳之間不可或缺的信使的先生暗暗想著,在唇邊帶出一絲極為精準的公式化微笑,隨後他站起身,向朱原鏡伸出手道:“您好,朱先生。”
——字正腔圓。
接連聽到熟悉的語言,朱原鏡不可避免地在面上閃過一絲詫異,就聽見對方轉而用本土的語言繼續說:“出於女王陛下的愛好以及我的某些職業習慣,鄙人對於貴國的語言有所涉獵,不得不說,漢語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
朱原鏡自然用他仍然帶著些許口音的英語回應道:“您的口音讓人驚嘆,福爾摩斯先生。”
“這是我聽過最好的贊美。”邁克羅夫特露出一抹矜持得稍顯刻意的淺笑,將兩人引領到石臺邊分別落座,又親自倒了兩杯熱茶。“稍等片刻,現在還是陛下的私人時間,請見諒。”他這才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夏爾,“伯爵閣下近來可好?聽聞您破獲一樁案件時受了輕傷,但我個人還是建議您近期如果需要出行的話,最好帶上您的那位‘車夫’為妙。”
夏爾抬眸觀察了一眼邁克羅夫特的表情,只見後者的笑容幾乎無懈可擊,於是抿了抿唇,頷首簡短地答道:“我會留意的,福爾摩斯先生。”
——他有些拿不準邁克羅夫特究竟是隨口一說,還是塞巴斯蒂安的身份在對方的情報中露出了一星半點的端倪。
就在他們談話的當口,喬治娜與歇洛克的這一次巴頓術演練,也終於以前者雙重意義上的壓倒性勝利而告終。
“噢,我親愛的女王陛下。”歇洛克平躺在草地上,渾身的肌肉放鬆了下來,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著,嘴角輕輕一挑,露出一個微笑:“看來我已經沒有什麼好教您的了,這太遺憾了。”
他說著順手捋了捋喬治娜頰邊的幾絲亂發,後者以右手手肘鉗制住了他的胸口要害,俯身半撐在他的身體上方,屬於女性的馨香混合著青草的氣息,如影隨形。
喬治娜緊繃的表情也跟著瞬間鬆懈,她一邊伸出手,一邊笑著說:“或許我們下一次可以繼續你的中文課程,歇洛克。”
“這可能是我少數必須承認自己不如邁克羅夫特的地方,除了他那越發驚人的體型之外。”歇洛克借力站了起來,接過侍者悄無聲息地上前遞過來的毛巾,“我不得不說,大英的公務員們迫切需要制定一個正常範圍內的身材標準,因為這實在很令我這種普通選民懷疑本國政府的清正廉潔,比如某些政府官員濫用公款,長期承包‘紅房子’最熱賣的幾款甜食,以至於中年發福和發際線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