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溫手裡的動作沒有任何停頓, 輕柔地用棉布一點一點地抿著手中淺金色的發絲。
或許是從小經歷過太過的緣故, 她的臉上向來並沒有多餘的表情,性格也相較於一般人冷靜沉穩得多, 與另一位宮中侍女、一驚一乍的多莉剛好形成互補。
“他從小就嚮往著充滿挑戰性的生活, 這一次可以說是得償所願了。”格溫說,“我對他唯一的期望就是, 不要由於自己的過分愚蠢而把那條命丟在外邊。”
聞言喬治娜不由地輕笑了一下, 把手裡的信照原樣折疊好,放置在一旁的小咖啡桌上,一邊動手去拆剩下的信件, 一邊搖了搖頭道:“別那麼嚴肅嘛, 親愛的格溫,他們在北美地區發展得不錯, 或許很快就有機會回國一趟。”
格溫沒有追問具體的時間點, 只是低聲應了, 就不在說話。
等到頭發被擦得半幹,喬治娜就讓格溫回到樓下去休息了,自己則穿著那身看起來很單薄的純白色棉質睡裙,側身靠在窗邊的小沙發上,開啟了那扇一直被關起來的窗。
她並沒有探出頭往外看去, 只是抬手用曲起的食指輕輕敲了敲敞開的窗戶玻璃,仰著臉問:“雖然我不是很明白你大半夜蹲在我的屋頂想要做什麼, 但我只有一個小意見,那就是為什麼你不順便進來陪我喝點熱茶?”
這屬於少女的清甜悅耳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讓人聽得分外清晰, 而那如同一尊雕塑般駐守在她上方的人影先是愣了愣,又依然保持著那個幾乎靜止的姿勢,連呼吸也只是亂了那麼一息。
喬治娜啞然失笑,輕輕撥動了一下自己頸邊微涼的發絲。
“還是說,你希望我跳上去——”她準確地叫出那人的名字,“謝伊?”
說完之後,喬治娜就離開了窗邊,反而是走到了屋子裡拿出了她最愛的那套骨瓷茶具,用東方式的手法沖泡了一壺紅茶,自顧自地倒出了兩杯。
似乎是遲疑了一下,謝伊在半晌過後幾近悄無聲息地從視窗鑽了進來,他下意識地拉了拉自己的兜帽,黑衣如同這夜色一般深沉,讓人只能看到他蓄須之後顯得格外成熟和滄桑的下半張臉,看上去很堅毅,也很令人心酸。
喬治娜眼眶一熱,表面上卻若無其事地將另一杯茶遞給了謝伊。
在來自美國和加拿大的情報之中,都能窺見幾絲屬於這位傳奇刺客的蹤跡,他彷彿是在盡自己所能,為那兩個國家或者說是這個世界做一些事,而這樣的人心中擁有著常人所不及的某種堅持,卻會過得很辛苦,因為他們選擇的永遠是荊棘與苦難遍佈的那條最為艱辛的道路,並且孤身前行,決不回頭。
“我原本以為,你或許還在北美地區活動。”喬治娜看著謝伊接過了那杯茶,自己則回到窗邊坐下,“而你看上去很疲憊。”
謝伊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沒有立即回答。
他就那樣站在原地,有些僵硬地端著細膩潔白的茶杯,最終慢慢地啜飲了一口。
溫熱且帶著香氣的液體濕潤了他幹澀的唇,從他發緊的喉嚨之中緩緩滾落,熨燙了他渾身冰冷的血液,令他空洞的胸口也跟著變得充實。
自從獲悉聖殿騎士曾經在倫敦塔的那次行動之後,他有無數次後悔在巴黎時阻止了喬治娜,他寧願由自己替她背負那弒親的罪孽,也不希望她將因此受到傷害,而追根究底,不過是他一開始過於想當然了,他低估了那些人的瘋狂也高估了那些人的道德,以至於在那之後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都飽受內心的譴責。
但幸運的是,喬治娜總是能夠給人帶了驚奇的。
這個從頭到尾都充滿著謎團的神秘少女,以另一種堂堂正正的方式取得了自己想要的那頂王冠,並且將每一個曾經藐視她的對手踩在了腳底下,包括她的所謂可笑又可悲的親人。
而那時候,謝伊依然不願去猜測在這整個過程中,她或者其他人為此付出了多少的努力以及犧牲,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她的雙手從來就是不幹淨,可殺死一個本該死的罪人、惡人,與利用那些無辜的人的性命,去達成自己的目的,卻是完全不一樣的行為。
然而他知道,他不該用自己的道德標準去要求她,因為他們兩個人選擇的,原本就不是同樣的道路。
況且,他自己難道就幹淨到哪裡去?
裡斯本大地震是一個永恆的夢魘,讓他這一生一世都沒有可能掙脫。
他背叛過兄弟會,殺死過自己的朋友,與聖殿騎士也合作過,最終卻仍然選擇回歸到了刺客的懷抱,為了自己始終堅持的信念而戰。
可他真的,真的,活得足夠久了。
久到那些昔日的夥伴或是仇敵,都消失在漫漫的時光長河中。
能夠活下來,他是幸運的,卻又是不幸的。
幸運的是永生,不幸的是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