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裡克滿意地打量了被佈置得清新雅緻而不失格調的客廳,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道:“喬治還沒到嗎?外面看上去快要下雨了。”
被他稱為“喬治”的並不是常來府上做客的那位大名鼎鼎的桑夫人,而是弗雷德裡克去年七月份去英國倫敦旅行時收的學生,一位住在倫敦城裡的富家少爺,後來對方又恰好在今年初輾轉到了巴黎,盡管他業已長大成人,但天分不俗,又格外的乖巧漂亮,因此弗雷德裡克十分願意每隔一日特意抽出兩個小時的時間教導這位沒有絲毫驕矜之氣的少年,並且破例讓他使用自己那架心愛的三角鋼琴。
“是的,先生。”一個僕人說,“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弗雷德裡克習慣性地咳了咳,溫聲道:“你親自去,再吩咐廚房準備好他喜歡的紅茶。”
那僕人笑著說:“早就備好了,伍德太太就是忘了您的晚餐,也不會忘了林恩少爺的喜好。”
弗雷德裡克脾氣甚好地笑了笑,有些無奈地吩咐道:“快去吧。”
下午兩點剛過一刻,那位學生騎著馬抵達了鋼琴教師家樓下。
“他”穿著亞麻質地的白襯衫和深色長褲,系得十分精神的領巾,頭戴一頂黑色禮帽,頗有些複古的做派,但與他極襯。同色系的深色馬甲和外套,蹬著油光發亮的黑色馬靴,身高或許比起他那不算高大的鋼琴教師還要矮上那麼一點兒,可光憑這鮮亮的外表已經足夠吸引這條街上任何人的目光了。
一個僕人一面殷勤地為這位少爺牽著馬,一面卑微地順著他握著馬鞭的白色手套偷瞄了一眼,再也不敢多瞧。
然而下一秒那雙手套連同馬鞭就被丟進了僕人懷裡。
“處理掉它,再把我的馬鞭刷幹淨。”喬治娜淡淡地說,她敏捷地越下馬背,動作輕盈的如同一隻貓,落地後只輕輕扶了扶自己的禮帽,又理所當然地用命令的口吻補充了一句,“不許告訴你們家老爺。”
那僕人連忙低下頭去,誠惶誠恐地應承下來,在轉身後卻小心翼翼地將那沾了血汙的雪白手套以及馬鞭揣進了懷裡。
喬治娜來到客廳時,她的鋼琴教師弗裡茨,或者說,弗雷德裡克正在彈琴。
他修長的手指極為隨意地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躍動著,調子是即興發揮的,指觸如呼吸般輕柔,讓人聯想起年輕小姐們跳舞時旋轉的綢緞鞋子和飛揚的柔軟發絲。
站在門廳的喬治娜被這藝術之美瞬間傾倒,呆立在原地,臉頰上浮現出玫瑰色的夢幻光暈,沉醉在這一刻,直到樂聲停止後才找回了自己的神思,立即脫了一直忘了摘下來的禮帽致敬。
“我得脫帽,為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完美絕倫。”
少年略顯清脆的嗓音恍如悠長又美妙的嘆息,語氣是模仿舒曼那句名言式的詼諧輕快,她用一種混雜著傾慕與崇拜的熱切目光注視著弗雷德裡克,這令後者不禁輕輕咳了幾聲,來不及評論那舒曼式過分誇大其詞的感嘆,就偏過臉以掩飾自己的情緒。
喬治娜在僕人的服侍下脫了外套,自己解開了馬甲的一個釦子,挨著弗雷德裡克坐在了琴凳上。
她的手指也是十分修長好看的,甚至比起弗雷德裡克令巴黎婦女們如痴如醉的那雙手更加白皙細膩,像上好的羊脂凝結的那樣,它們化作兩道炫目的影子,以更加自由的姿態在琴鍵上活潑地舞蹈著。
弗雷德裡克鼻尖嗅著少年身上傳來的淡淡的藥草香味,勉力壓下來喉間的癢意,體貼地挪開了一些位置,“你彈得太快了,都不像我的曲子了。”
如果說弗雷德裡克的琴聲中總是帶著一種令人迷醉的詩意憂鬱,那麼他這位尚未出師的學生則洋溢著一團恣意燃燒的瑰麗火焰,像狂風路過田野,如海浪卷過天空,似閃電亮過星辰——一種英姿勃發的澎湃激情,如同陽光穿透陰雲,肆無忌憚,肆意蔓延。
喬治娜卻興高采烈地按下最後一個氣勢恢宏的尾音,朝著弗雷德裡克狡黠一笑,“當然,當然,這可不止屬於你一人,我親愛的弗裡茨。”
弗雷德裡克再也忍不住地咳嗽起來,不敢去看對方熠熠生輝的藍眼睛,那裡頭毫不掩飾的情緒幾乎快要灼傷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氣,用平靜而舒緩的嗓音說:“我們繼續來彈上一次的練習曲,今天你遲到了,因此需要更加認真一些。”
喬治娜嘟囔著抱怨了一句什麼,弗雷德裡克沒有聽清,等到他詢問時喬治卻說:“你的咳嗽總不好,你一定沒有好好吃我帶來的藥,弗裡茨。”
“我已經好多了,喬治。”弗雷德裡克有些窘迫地說道,他總是很容易沉浸在音樂的世界中,為了幾段樂聲廢寢忘食,喬治送來的那些黑乎乎的藥劑又十分的難以下嚥,因此三次裡總有一次要被弗雷德裡克有意無意地忘在了腦後。
喬治娜狐疑地瞧了弗雷德裡克一眼,這位正直善良的好先生將他的心裡話在那張微紅的俊臉上一覽無遺。
“我真的已經好多了。”弗雷德裡克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所以現在,安靜下來,我們先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