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 銀月如鈎。
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遲。覆蓋了一整個漫長冬季的厚厚冰雪已徹底消融, 曠野之外,山林之間,卻依舊一片暗沉。
古寺偏殿,老僧的魂魄撚著佛珠,神情悲憫地念著經。
隨著他的吟誦之聲,無數柔和的光點散落出去, 周圍被吸引來的陰煞之物接觸到光點,霎時被融化了, 整個寺院周圍不沾半絲邪穢之氣,只有令人心生平靜之感的聖光。無論是因執念不入輪回的厲鬼, 抑或是心中憤懣而上山禮佛的凡人, 一踏入聖光範圍, 負面情緒就慢慢被消解, 心境逐漸平和自然。
賈寶玉靜靜地立在一旁聆聽,也陪伴著老僧的魂體。
忽然,老僧的吟誦之聲戛然而止了。
他陷入了長長的沉默中, 神情變得非常奇怪,似悲傷、又似解脫。
賈寶玉從未見過他這樣情緒外露,踟躇道:“師父?”
老僧看向賈寶玉,緩緩道:“我該離開了。”
賈寶玉一怔, 不解道:“師父要往何處去?”
“贖我的罪業。”老僧看著窗欞上新冒出的苔蘚, 目光漸漸深幽:“或許, 我的經歷, 能讓你了悟,早日功德圓滿。”
“我七歲那年隨家人上山禮佛,遇到了當時名滿天下的澄一法師。他言我天生慧根,欲度我出家。果真,任何佛家法門,我一見就能領會。十一歲那年,我遁入空門,修行一日千裡,立誓救濟蒼生,度盡人間一切苦厄。”
直到二十歲那年,他遇到了紅衣僧人的母親。驚鴻一瞥,兩人情不自禁被彼此吸引,猶如著了魔一般。
澄一法師首先察覺了不妥,因果溯源,方知兩人乃宿世情緣。
前世,他們是一對愛侶,因遭逢亂世,歷盡坎坷苦楚,遍嘗生離死別。彌留之際,他答應她,來世還會尋到她,再續前緣。
人之將死,所發之願會銘刻在生死簿上。他們今生本應再續前緣,他卻毀約了。他一邊心中牽掛她,一邊無法放下皈依佛門的初心。面對她炙熱的感情,他意志不堅,最終犯下大錯。
或許冥冥中自有定數。這一年,河水決堤,淹沒大片家園。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適逢瘟疫蔓延,他隨澄一法師遊歷災區,超度亡靈,為民傳法,終於參悟無常之苦,心懷普世大愛,修佛之心前所未有的堅定起來。
他終於勘破紅塵愛欲,放下了她,決意將終生奉獻於救濟苦厄中。
在他離京後,她逃離家中,獨自産下一子,受盡磨難折辱,芳華早逝。臨終之時,她告知了孩子身世。
年幼的紅衣僧人尋來時,他已是聞名遐邇的高僧。他的孩子知他法力高深,懇求他複活母親。
可他無能為力。
他甚至不願嘗試。他不能打擾長眠之人的清淨。
他度盡天下人,卻無法度化親生骨肉。明知他心懷仇恨,卻因他對生母的赤子之心,始終懷抱希望,耐心教導。
最終,他以身飼魔,卻是助紂為虐。
這個孩子,得到力量做的第一件事,是將滿心憎惡的外祖家滿門屠滅,彙聚血親之力,複活自己的母親。
紅衣僧人的努力,除了為自己的母親帶來滿身業報,再無益處。
他愈發瘋狂,將老僧的魂魄困於寺院一隅,言笑晏晏道:“你想要度盡蒼生,我偏偏要你看著我如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讓天下大亂!”
這一切,終於結束了。
老僧重新撚動佛珠,念誦起另一卷經。慢慢的,他的靈魂愈發通透明亮,如一團光,隨著清風飄散而去。光團隨著風暈開,碎成萬千光點,紛紛揚揚地灑落在世界的每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