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大型廠礦,最風光的時候也有幾千住戶,還自帶醫院學校公園健身器材,光噴泉就有兩座,更不用說公園裡的假山魚塘……晏若愚還能記得小時候,魚塘邊那幾艘小船還沒有半截兒埋在土裡,白涅抱她上船坐好,然後一個猛子紮進水裡撈些蝌蚪。
魚是不能抓的,釣魚收費,抓魚那是破壞規則。
魚塘這邊兒是公園山,是長亭,廊下刻著紅樓水滸,隱沒在山間的石階路引向各式各樣的亭子,最偏的那個建的相對兇險,斜伸出去,旁邊就是那棟最早分給領導們的樓,一樓自帶院子,樓前是廠裡的腳踏車棚,棚外還擱著下棋的攤場。
而魚塘那邊兒,以前是樹林,不大的一片,但也沒人敢進去,樹林外連著蘆葦蕩,蘆葦外則是一棟孤零零的樓。
那樓早些年是單身樓,晏若愚一歲前還在那兒落過戶,後來廢棄了,廠裡把單身樓大門封住,一樓正面的窗戶也用磚堵了。窗戶不高,小孩子一來就從背面翻進去,聽說不知道哪家的屋子裡放著一副狗的骷髏骨,一來二去就傳成了“鬼樓”,二十一世紀初在白銀長大的孩子大概都略有耳聞。
不過現在嘛,又是一條大馬路橫穿而過,原來的樹林只留了一小半,這條新建的大馬路能看得到魚塘的邊兒。
更遑論什麼“鬼樓”,什麼蘆葦蕩,早沒個影了。
晏若愚高中三年太忙,鮮少過來,高中一畢業就發現這廠倒閉以後變化忒多,現在正絞盡腦汁回憶,想給常望宇和安令惟描述一下原貌。
鬼樓挨著澡堂,澡堂挨著醫院醫院挨著招待所,招待所挨著……挨著另一道門。
那道門並不是出廠的門,而是將生活區與工作區隔開的門。廠職工每天走十來分鐘的路,把自己兩三歲的孩子順路塞進幼兒園,然後把自己塞進工作區。
“廠子倒閉以後,工作區的樓全推平,開始搞房地産,這幾年下來地基都差不多打好了。現在能看到的那個是售樓中心,”晏若愚指了指馬路那邊,“連帶著我剛說的那些,醫院鬼樓招待所蘆葦蕩,都推平了。還有這條路,這路修的時間長了。”
晏若愚笑著說,“我上高三的時候,有時候託懶,不想走就打車回來。廠門沒拆,但是整整一年半都沒開過,每天坐車從環城路繞一圈,從這條路進廠。”
常望宇感覺不對,“廠門不是拆了嘛。”
“我高考完廠門才拆掉,然後把那條路變成了馬路,”晏若愚跟他解釋,“就覺得修路可頻繁了,兩三年挖一次全城。我上初中那會兒,上面說要改暖改氣,兩棟樓之間都挖空架個竹板……”
安令惟看了看魚塘,“魚塘又沒拆,為什麼不注水啊?空著多難看!”
“不知道現在歸誰管,”晏若愚也很無奈,“公園的旱冰場被拆了修路,現在廣場舞都在這兒跳。”
常望宇本來被這些亂七八糟的變化弄的有些戳心,聽到這兒突然笑了,“物盡其用,不算浪費。”
他頓了頓,又實在沒忍住,“這些變化都是多少年的事兒?”
“時間不長,”晏若愚說,“廠子倒閉七八年了,但這些變化也就三四年,我初中的時候都還是原樣子。”
晏若愚其實一直不能釋懷,她上高中以後的確是忙,學校和家兩點一線,有時老晏的情況不樂觀她還得往醫院跑。老晏喜歡近郊那家醫院的環境,所以晏若愚三年把白銀城跑了個對穿,不知道多少次從廠公園擦邊而過,卻從來沒顧得上進來看看。
三年一晃眼就過去了,等她發現廠門不通車,發現自己可以坐車從新修的馬路進入廠區,已是物換星移。
而高考完的三個月假期,她又經歷了喪父之痛,顧不上在意滿城挖坑修路的現狀——待回頭,人事已非,滿目的不熟悉。
“怎麼樣,”晏若愚指了指魚塘,“不是旅途麼,哲學上叫運動,通俗點兒叫變化,有思路了沒。”
常望宇先是一愣,“你怎麼知道我現在想……所以你是給我靈感?”
“也不是,”晏若愚想了想,“覺得挺合適的。從高中政治必修四講運動,時間的推移,空間的變化,格局的重置,都是旅途。”
“一首歌要出彩,其實與風格關系不大。你現在再看《不獨獨予》的成功就會覺得恍惚,因為無論詞曲,與你現在的作品相比都顯得稚嫩。”晏若愚分析,“旋律抓耳,填詞引起了聽者的共鳴,這就是成功的最直接原因。這是你要考慮的問題,我就是想找個切入點,讓這些東西具象化。”
常望宇眼神驀地一亮,他其實對新專輯的幾首歌都很滿意。
但只是滿意,稱不上驚豔。
“或許我可以……再寫一首民謠?”常望宇低頭踢了幾塊石頭,揚起不少土,趕緊停下來站好,“之前那首民謠是很籠統的一個概念,就是在說,我,在路上。我可以再寫一首民謠,就寫小城白銀的這些變化,嗯……”
“啊啊啊啊啊啊——”安令惟從山坡上一路溜下來,激動的大喊,“你們的山都是土山!我們那邊的山——都是石頭——”
晏若愚嚇了一跳,看她從天而降,帶下來一路的土,總覺得安令惟下一秒就要摔個粉碎,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接,“你小心!”
“我可是安大人!”安令惟再次沖她激動地大喊,“啊啊啊啊——”
啊什麼啊!晏若愚三魂七魄勉強歸位,長出一口氣隨便找了個水泥墩子坐下來,“嚇死我了。”
常望宇剛才滿腦子都是創作想法,一時沒反應過來,一雙眸子十分茫然地看了看晏若愚,又看了看安令惟,後知後覺地問,“……什麼?”
“沒什麼,你繼續,”,晏若愚一把抓住安令惟開始拍她衣服上的土,“沒帶換洗衣服,你怎麼跟個小孩兒似的……對了,其實我們說的白銀,一般指白銀區。”
晏若愚在度娘輸入“白銀”,“你看,白銀市的其他這幾個縣和區,都是前幾十年建市的時候逐漸劃過來的,這幾個地方都有自己獨特的方言和地區文化,好玩的是,”晏若愚看著安令惟的衣服發愁,“我也不知道我家有沒有衣服給你換……這幾個縣區的人一般都不會說自己是白銀人或者白銀市人,都會直接說縣區名,也從來不提銅城這個別稱。”
常望宇聽的新奇,又想到晏若愚說白銀沒有方言,“你們白銀人都會說蘭州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