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花廳中人暫作告別,葉挽徑直朝著葉富貴的院子走去。大老遠就聽到銀風熟悉又誇張的叫嚷聲:“你們快把院子收拾收拾啊,前院派人傳話來說公子回來了,快別讓她看到咱們這副懶惰的模樣,當心公子一巴掌劈死你們!”
聽他中氣十足的聲音就知道這三個月來家中大概是一切安好,葉挽也就鬆了口氣。一步跨進葉富貴的小院中,好笑的朗聲道:“什麼叫公子劈死你們?公子脾氣有這麼差會隨便劈人嗎?”
聽到葉挽的聲音,院中頓時有如炸開了鍋一般,歡呼雀躍的聲音不絕於耳。四個銀字輩的小廝在院中站成一排,滿臉喜色地大喊道:“公子好!”那一個個挺直腰背的模樣看上去精神十足。四個人站在葉富貴的身後,臉上滿是壓抑不住的喜悅之情。
院中,葉富貴特地穿了件新衣,坐在石桌邊上等著葉挽。看見葉挽不由鬆了口氣道:“阿挽回來了,怎麼樣,累不累,沒受傷吧?”聽說北境的將士們今天剛到燕京,到了就直奔燕宮而去了,他本來都做好了準備葉挽今日不會有空來葉府,沒有想到葉挽還是來了。她一定是剛出燕宮就直接朝著這兒來了,想到這裡,葉富貴的心裡就感到暖烘烘的欣慰。“來,讓叔公看看,有沒有瘦了?現在餓不餓,要不要叫銀風他們去做些點心來吃?”話音剛落銀風幾個便機靈的爭先恐後要去小廚房做點心吃,葉挽連忙一一制止。
“別忙活了叔公,”葉挽安慰道,“我不累不餓,沒受傷沒有瘦。您別老是想著我是去受苦受難的呀。”
“哎,去打仗可不就是受苦受難嗎!”葉富貴嗔怪道,一雙溝壑縱橫宛如樹皮的老手伸出,想摸一摸葉挽的臉。但是又想到她如今也是大姑娘了,這麼做不妥當,顫顫巍巍地在空中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葉挽上前握住他的手,輕笑道:“我沒事,我很好。叔公您呢,在府上一切可還妥當,這些日子有沒有出什麼事?”
“沒什麼事……”葉富貴答道,“你平安無事就好,我一把年紀了能出什麼事?有餘晉和簡葉他們護著呢。”
葉挽微微蹙眉,葉富貴雖然極力做出一副見怪不怪的平淡模樣,但是還是能隱隱聽出他語氣中的無奈和後怕。她眼神微凜,看向一邊的銀風道:“是不是又有刺客?”
銀風看了一眼葉富貴,知道老太爺不想讓公子擔心,猶豫了一下剛要開口,就聽葉挽道:“跟我還要說謊嗎?我怎麼跟你們說的,事無巨細都要老實告訴我,不要以為瞞著我就是為老太爺好。你們若不願說,我問簡葉也是一樣的。”她表情極為嚴肅,跟一開始進院子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樣完全不同,竟是拿在戰場上的威壓來震懾下人。
“公子別生氣,老太爺也是不想讓你擔心呀。”銀風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硬著頭皮回答道,“其實公子剛走那天就又有刺客來了,餘哥傷勢剛愈,心有不逮,幾乎全靠簡葉一人支撐。老太爺就又受了點輕傷……簡葉受的傷比較嚴重,躺了半個月才好的……後來簡葉多找了幾個同伴,才應付過後面的刺殺。”他們幾個也只是窮人家的孩子賣身出來做小廝的,從未見過這種場面,老太爺到底是得罪了什麼人會招人如此記恨?
“這麼嚴重的事情為什麼剛剛不告訴我?叔公傷了哪裡,嚴不嚴重?”葉挽頓時眉頭皺成了川字,著急想要檢視葉富貴的傷勢。
“不礙事,小傷罷了。”葉富貴揮了揮手,“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多虧了餘晉和簡葉,我這條老命才能茍活著。”
“餘晉人呢?”葉挽上下仔細觀察了葉富貴一番才確定他真的沒有什麼大礙了,不由問道。從剛來進院子開始她就沒有看見餘晉,不知道去了哪裡。
銀林答道:“餘哥說要跟簡葉好好學習暗殺之術,從前幾天開始便一直藏身暗處了,說不暴露蹤跡地保護老太爺更方便一些。”
葉挽不由嘆了口氣。說起來幸虧曾後派來的人武功都不算絕世,若都是馮憑那樣的人,只怕就算是十個餘晉十個簡葉也保護不住葉富貴的安危。她想了想,輕聲道:“你們先下去吧,我有話跟叔公說。”
銀風四人點頭應是,立刻乖覺地該幹嘛幹嘛去了。走之前還體貼地幫葉挽拉上了院子的大門。
看著葉挽一副認真的神色,葉富貴心頭隱隱有種不好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了阿挽,你有什麼事情要問叔公?”葉挽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樣,鮮少露出這種嚴肅的神情,這樣的表情讓葉富貴心裡打突。難道是阿挽已經知道了什麼事情?
果然,葉富貴還在胡思亂想之際,就聽葉挽幽幽道:“叔公,你離開燕京吧。”
葉富貴一愣,泛著白色的稀疏眉毛微攏,顫聲道:“你……你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了。你瞞了十五年的秘密。”葉挽深吸一口氣,從容地在桌邊坐下,為自己和葉富貴各到了一杯茶。“我知道曾後為什麼要殺你我,所以,叔公你離開燕京吧,回隴西去。有豫王在隴西,曾後的手伸不到這麼長。”
“你……你知道你是……”葉富貴眼前一花,沒有想到他瞞了十五年,這一日終究還是來了。“阿挽,你不要怪叔公,你的身份實在是個禁忌,叔公本來想帶著你在隴西安全的長大,一輩子都不來燕京,一輩子都不會看見那個女人……看著你幸福快樂的長大,嫁人,生子,有自己快樂的家庭。然後叔公就能安然地把這個秘密帶到土裡去了……只是沒想到,命終究是命啊。”
葉挽搖搖頭:“不是命,與命無關。只是不可爭辯的事實罷了。我不會怪叔公,相反的,我還要謝謝叔公,用自己的一生呵護我長大,讓我有這個機會知道我的身世。雖然比起流離失所的孤兒來說……這個身份更加讓人難以接受,更加讓人覺得惡心。不過我不介意,父母是誰不是我能選擇的事情,我能做的就是過好我自己的一生,掌控自己的命運,而不是一無所知地在隴西茍延殘喘。”她突然抬頭,清澈又深邃的眸子緊盯著葉富貴顫抖逃避的雙眼,“叔公,你能把當年發生的事情,完整詳細地告訴我嗎?”
“你……”
“我想知道,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有我的存在。”葉挽直視他的眼睛,毫不掩飾眸中的急切。
褚洄所告訴她的究竟只是後來調查所得的結果,十分模糊,只能透過結果隱隱約約地猜到大概。
葉富貴就不一樣了,他到底是當事人之一,全權參與了當年的事情,問他是最快的方法了。
“好,”葉富貴閉著眼睛,掙紮片刻之後還是鬆了口,“你有這個權利知道當年發生的事情,叔公全都告訴你。”
“我自幼家境貧寒,為了爹孃和大哥,我年幼時自願來了京城,拋棄男人的尊嚴,做了個太監。當時年紀還小,不懂其中的利害,等我明白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不過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就要硬著頭皮走下去,沒有任何人可以為我的將來負責。
在宮中做內監十分艱苦,需得步步謹慎,我挨過打,挨過罰,被扣過月餉,但是這都不能阻止我繼續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我將每月的餉銀寄回家中,讓爹孃和大哥做起了生意,看著他們日子慢慢好轉,我覺得我的一切付出都有了回報。後來,大哥娶了一房妻室,剛懷著孩子呢,就寫信寄來,強烈要求我一定要給未出世的侄子起個名字。
我不識字,特地巴巴的去求了當時翰林院的一位小編修大人,請他為我的侄子取個名字。那位編修大人和藹可親,並沒有因為我只是宮中一個小小的太監而瞧不起我,跟我說,驥者,良馬也,又比賢能良才,我當時一聽就覺得,這名字好哇,大哥一定會喜歡的。我就學著那位榮大人的字將‘葉驥’二字抄下,寄回雲州。沒過多久,你大伯就出生了,大哥用了我起的名字……哦不,是那位榮大人起的名字,給你大伯取名為葉驥。”
葉挽秀美微蹙,姓榮的編修大人?不知道跟剛剛看見的那位大嫂是什麼關系?
葉富貴繼續說道:“又過了一年,大哥又寄信來,說大嫂又懷了孩子,這次還是讓我起名字。”
“所以您又去找了那位榮大人,給老太爺的二兒子取名為葉驪?”葉挽接話道。
“是啊,是取名叫葉驪……就是你的親生父親。我沒有參與驥兒和驪兒的童年,可是大哥會將一樁樁一件件事情都寫在信上,寄給我看。我不識字,就請那位榮大人讀給我聽,我是間接地參與了驥兒和驪兒的前半生,從信紙上看著他們長大,看著他們調皮搗蛋,看著他們從牙牙學語的幼兒長成風度翩翩的小少年。我這一輩子已經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我便將驥兒和驪兒當成我的親兒子來看待。
時過境遷,我不可能永遠是那個懦弱無知的小太監,榮大人也不會永遠只是翰林院一個小小的編修大人。正如驪兒的成長一般,他漸漸長成了風度翩翩的少年,與當時的知州府家千金有了兒女私情……你也知道了,就是曾家的千金。”葉富貴嘆了口氣。“自古官商之間就會有剪不斷的聯系,葉家要做生意,就必須與知州有所往來。驪兒常跟著大哥去知州府上拜訪,與曾家小姐可以說是青梅竹馬。只是,士農工商,葉家只是低賤的商戶,再有錢也是一樣的,知州府又怎麼可能看得上驪兒的出生呢。
那位曾家小姐又長得花容月貌,驚為天人,在及笄那年被當時的獻王納為了側妃,帶回了燕京。
一人得道,雞犬昇天。曾家舉家搬遷入京那天,驪兒瘋了,拼了命的想要阻撓,可是被大哥關在了家裡。大哥恨他不爭氣,竟會被兒女情長牽絆手腳,更何況他惦記的不是別人,是堂堂一位親王的側妃。
驪兒被大哥在家中關了數日,茶飯不思,幾近瘋魔。終於在一日,下人有所懈怠之時,他從家中逃了出來,千裡迢迢來了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