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可以一眼認出田織、認出田大娘,但明知這青年就是田耕,卻難以將他和從前認識的那個少年聯系在一起:“田……阿兄?”
“是我。”田耕摸摸後腦,是雪霽熟悉的動作:“我現在改名叫田戰了,很快就能加入虎兕軍。”
“哇,阿哥,你能見到天子嗎?阿孃說大齊天子還是齊小公子的時候,被前朝太傅誇什麼冰,什麼玉,是如冰似玉的大美人!”田織的眼睛更亮了,對美人傳奇如數家珍:“還有傳說中的雪夫人,豔冠天下,姿壓九州……和桑姐姐比呢?”
田大娘已有所悟,一把抱起田織,往山下走:“好久沒帶你出來玩,看把你憋的,走,阿孃今天帶你玩個夠。”
不顧田織反對,抱著她重新回到雲霧中。
剩下雪霽與田耕面對面,隔著幾步之遙,熟悉又陌生。
“是陛下讓我來的。”田耕忽然道:“陛下聽雪夫人說起田阿兄,一直在找我,沒想到田耕改名田戰,不久前才找到。”
田戰按照軍禮姿勢,向雪霽行了一禮:“屬下參見雪夫人。”
雪霽略感悵然。
“能再見夫人安然無恙,真好。恭喜夫人,死裡逃生。”田戰抬起頭,眼中有溫暖明亮的笑意,發自肺腑道:“禍兮福之所倚,能從絕境走出來,人就不一樣了。夫人以後一定會過得越來越好,吉星高照,百福駢臻。”
漫長的離別,再相見,昔日有些毛躁的少年已經蛻變為沉著的田戰,在屬於他自己的路上徑直前行,人生想必精彩明亮。
來時路沒有一段白走,所有經歷鍛造出現在的自己。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故人之情歷久彌新,再相見只有真誠祝福,欣慰於彼此都還活著,願對方越過越好。雪霽微笑道:“田阿兄的名字是什麼時候改的?”
“‘田耕’這個名字是阿爹阿孃起的,可我從小就不想種地。”田戰笑道:“我想像虎兕軍的將軍們那樣,徵戰沙場,守土開疆。”他神情堅定:“出了白莽山,來大齊的路上,我就給自己改了名字——既然踏上這條路,那就該按自己的意思,拼出個樣來。”
兩人站在雲霧繚繞的山間,雪霽專注聽田戰訴說。
“……軍中法度清晰,陛下賞罰分明,不問出身,只看軍功。平民子弟只要肯拼,就有出頭之日。軍中上下無不敬服陛下,人人願為大齊赴死。”
“我二弟田農,和我一樣不願種地務農,看我改名參軍,也想跟著我改名參軍。”
“可他身體不如我強健,在軍中混不開。”
“務農要依附世家,就像我阿爹阿孃那樣,一輩子在別人地裡打轉,子孫也都被綁在土地上。田農消沉了許久。”
“後來陛下找到我,我鬥膽提了田農的事。沒想到,陛下說可以讓他讀書。”田戰說到這裡,語聲微微發顫:“從來只有世家子弟讀得起書,其他人即便識了字也無處可去。朝中選人、世家選婿,處處挑出身,讀了又如何?就連世家豪奴都是世代承襲。”
田戰一頓,深吸口氣:“可陛下說天下不是世家的,天下是百姓的!”
“陛下要開學堂,開科舉,開荒田!不是為世家造奴僕,而是為天下百姓謀生路,開出能直通青雲的大道。”
“我二弟這樣的人,也可以有希望。”
“田農已經改名叫田學了,他很快就能去學堂讀書,學很多很多學問,學真正有用的本事,將來有更多選擇。”
“能跟隨陛下開闢新世道,我這一生,值了!”
田戰眼中像點燃了火,雪霽看到滾燙的光。
這一刻,盲老講過的信念,她自幼讀過的書,不再是空談,而是真真切切映照在一個人眼中的信仰,鮮活而具象。
雪霽心頭震動,忽然想透:人之一生,之所以要努力向前,不過是為了變得更好。
為了更好的自己、更好的別人、更好的世道,為此明知艱難,仍願投身其中,不計得失,不問歸期。
齊長寧燃起照亮前路的光,自有無數人願化作薪柴,隨他照亮蒼生。
雪霽,也願意。
她與齊長寧的理想,殊途同歸。
“我很羨慕田阿兄,能在更廣闊的天地施展抱負。”被後宮夫人的身份限制,雪霽所能做的,只有讓齊長寧無後顧之憂,可以全身心投入治理天下。她由衷道:“我囿於深宮,做不了什麼,唯祝田阿兄追隨陛下,心願得償。”
“雪夫人,你聰明博學,懂得比我多得多,”田戰搖頭道:“難道沒有看出陛下對夫人寄予的厚望?”
“陛下向天下宣告夫人是左賢王的女兒,是諸神寵兒,將夫人的身份抬高至西戎第一人,使西戎百姓尊崇夫人,願意聽你的話信你的話,夫人可有想過怎樣凝聚民心,安撫西戎?”
“陛下特許夫人以侍奉月神之名離宮,夫人可曾想過在玄都觀祈福之外,去民間看看疾苦,傾聽百姓之聲,上可傳達民心民意,下可親手做一點一滴有用之事,什麼都好,去做真正能改變人間的事。”
“地位越高,能做的事越多,夫人能做的,遠比自己以為的多得多。”
田戰的話如醍醐灌頂,點醒雪霽。
在此之前,她只以為齊長寧抬高她的身份,就像之前送給她那些昂貴的禮物一樣,是在以榮寵表達愛意,還有警告別有用心的人,不要再妄圖害她;從未想過此舉背後除了愛和保護,還為她鋪平了能夠自由飛馳、實現真正願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