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誓
南喬蘿如墜寒冰窖,周身冷透,透過望夫人如油炸鬼般的面孔,依稀彷彿見到故人輪廓。南喬蘿咬著牙一字字道:“你、是、誰?”
望夫人卻再也說不出話,嗓中只冒出“嗚嚕嗚嚕”似哭似喊的聲音,被挑斷手筋的手無力揮舞著,神智陷入昏亂。
“南女禦?”蕭頌推門而入,見屋中只有南喬蘿和雪霽之母,微感驚訝,看到地上碎碗恍然——雪霽驟見阿母難免心情激蕩,該是南喬木帶走她平複情緒,獨留南喬蘿看顧望夫人。
痴呆之人偶發異舉,南喬蘿一個人照顧定然辛苦。蕭頌心生憐憫,關切道:“本王讓下僕進來服侍打掃,南女禦請去稍息。”
南喬蘿看向蕭頌,臉色煞白如紙。
蕭頌伸手去探南喬蘿額頭,觸手冰涼布滿冷汗,一驚道:“南女禦病了,速去休息,這裡有本王照看。”
南喬蘿緊緊抓住蕭頌衣袖,扭頭看看神智昏亂的望夫人,又扭過頭來艱難道:“雅公主……”
蕭頌一震,心中猜道南喬蘿在說什麼,卻拒絕相信,聲音低啞得彷彿換了一個人:“小雅早已香消玉殞……”
痴痴呆呆的望夫人突然輕輕哼起曲來,曲調簡單重複,來來回回嘔啞嘲哳。
蕭頌臉上瞬間失去血色,比南喬蘿的臉色還要慘白——這首童謠曲,是雅夫人特為女兒蕭如雅所譜,闔宮上下唯公主蕭如雅可唱。
顫抖著伸出手,蕭頌摸上望夫人疤癩傷痕遍佈的面孔,顫聲道:“小雅?你是小雅?”
望夫人瑟縮一下,將自己團成一團往錦衾中躲去。
當年蕭如雅目睹父皇殺死母夫人,之後不說話總想躲人,身邊宮人甚多無法真的躲起,便總是隨身帶一方錦衾,時時將自己包裹起來。
望夫人從始至終沒發出聲音,動作卻和當年一模一樣,彷彿還是那個只要用錦衾裹住自己不說話,就能獲得安全的小公主。
“小雅!”隔著錦衾,蕭頌抱住望夫人,長淚縱橫:“小雅……”
南喬蘿起身走出屋去,屋外晴空萬裡,陽光刺目,南喬蘿眯起眼睛看著太陽,眼前一片黑暗:雪霽不可能是父親的女兒,從始至終,父親根本沒碰過蕭如雅,蕭如雅死到臨頭,還要往父親身上潑髒水!
南喬蘿的心徹底陷入黑暗深淵,在瘋狂吶喊:蕭如雅沒有死!她遁世自罰企圖贖罪,上天有眼,沒有赦免她的罪行,讓她變成現在這副鬼模樣,再沒從前半分影子……然而這點懲罰算什麼?!憑什麼蕭如雅可以茍活這麼多年!憑什麼蕭如雅可以再嫁,她的女兒在平安寵愛中長大!父親卻因她蒙冤而亡、自己和阿弟多年掙紮在生死邊緣、南府因她逝去的生命再也不能活轉,蕭如雅一個人的命,償還不了這麼多債!
少時,蕭頌走出屋,微腫的雙目被屋外耀眼的陽光刺得發花,蕭頌不由闔目。
“雅公主認了長樂王嗎?”南喬蘿關切道:“可用我喚雪霽前來,讓她認認舅父?”
“不必。”蕭頌睜開眼,看到南喬蘿站在他面前,神色已經恢複如常,平靜鎮定——掖庭為奴多年,當年性情激烈的南家大小姐,已被歲月磨練得沉穩冷靜,凡事可當一面,足以託付重任。長樂王溫聲道:“南女禦,本王請託一事,請南女禦保守小雅的身份秘密,連雪霽也暫不可告之。”
南喬蘿頷首道:“遵命。”
不問問題,沒有多餘的話,幹脆利落地答應了長樂王的請託。這樣的態度反而令蕭頌微覺有異,略一沉吟,對南喬蘿道:“只要小雅活著,當年事便可查個明白,洗刷南大將軍冤屈還南家公道。”
“是。”南喬蘿應道:“茲事體大,我不便留在此處,請殿下另派他人看守照顧,不要讓任何人接觸到雅公主。”
通情達理思慮周到,似已放下往日介懷。
蕭頌看著南喬蘿,南喬蘿迎著他的視線回望,一片坦然:“只是雪霽探望阿母,不可不讓她進。”
句句言之在理。
“茲事體大,本王須立即入宮面聖。”蕭頌對南喬蘿道:“煩勞南女禦照看雪霽,務令她探母時不知此事。”
南喬蘿向蕭頌行禮:“是。”
長樂王府的下僕奉上安神湯,南喬木押著雪霽飲了,又將她抱在懷中,兩人和衣臥在床上,南喬木低聲勸慰:“稍稍睡一會兒,等醒了,我同你一起照看望夫人……你若勞累病倒,更照顧不到望夫人,睡一會兒,我和你一起……”
南喬木的聲音低沉舒緩,雪霽枕著他的手臂靠在他胸前,感受著南喬木的體溫,聽著南喬木強壯有力的心跳,安神湯漸漸起效陷入淺眠。
淺眠中,雪霽做了夢。
春日的白莽山,山泉化冰流水叮咚,溪岸兩旁開滿黃色紫色的山花,飛鳥換了羽毛啾鳴求偶,她跟隨盲老學琴學書烤肉煮粥,又忙碌又快活。阿母釀了糟糕的酒,阿父揹著巨弓獵回一頭熊,熊搖身一變變成高大英挺的喬淵,口吐人言:“雪霽,我喜歡你,我要娶你。”她又驚訝又開心,羞澀地鑽到阿母懷中,阿父哈哈大笑,對喬淵道:“你可不能和那些沒用的男人一樣,被女人管得死死的。”阿母卻生氣地大喊:“不可以,我不同意!就算我死了,你們兩個也不能在一起!”阿母如春水般的眼睛突然從眼眶中掉下來,眼皮癟癟地覆蓋住空洞的眼眶;阿父的頭一歪,腦袋像阿母的眼珠一樣從脖上滾落;喬淵變回了熊,拋下她奔向山林。
一場美夢轉為噩夢,雪霽被魘住呼喊掙動不得,唯有冷汗涔涔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