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吃完午食,他剛舀水漱了口,就見著身側跑來了個小果這個小毛頭。
這丫頭生得還真是水靈,一頭長而微卷略略泛黃的頭發,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在水波粼粼中撲閃撲閃。腮邊子也是滾圓,總讓人忍不住上手掐一把。
只是這孩子最近在換牙,才見著她把下門牙長全,上門牙又缺了一顆,說話都漏風。此刻的小果就道:“老爺爺,你會寫字嗎?”
宋老爺子笑眯眯地答她:“當然會,你想看我寫什麼字?不過這裡沒有筆墨,我在地上寫可好?”
小果卻搖頭:“不是這個。老爺爺,你能教我寫字嗎?”
宋老爺子笑得更歡了:“怎麼不能。”
他順勢把小果抱到懷裡,別看這丫頭小小一隻,抱起來還怪沉的:“怎麼忽然想學寫字了?”
小果扭過身子,指著不遠處牽驢子溜食的與哥兒和逗狗的霜霜:“與哥兒和霜霜之前都在學塾讀過書,我想像他們一樣,也讀書。”
“讀書好。”宋老爺子滿意地點了兩下頭,“不若我簡單教你一些字詞,到時肚子裡的積攢多了,再去山下找個正經的學塾。日後我們小果,就在學塾裡和其他童子一起念書可好?”
小果拍手應好。
“不過嘛……”老爺子話音一轉,“教一個是教,教三個也是教。你要想讀書識字的話,與哥兒和霜霜也得跟著一起學功課。但據我所知,這倆娃兒先前的書念得不咋樣,也不大喜歡念書,你要能說服他們,那是最好。”
小果一轉眼軲轆:“老爺爺,我有法子。”
她說到做到,隔日一早,便領著與哥兒和霜霜來了。不愛念書的兩小隻,竟齊齊開口:“老爺爺,我們和小果一起念書。”
宋老爺子真覺得奇了,這就說服了?還偷摸著問小果,到底使了什麼絕招。
小果淡淡道:“我說到時秀婉姨姨擺小食攤,總需要人幫著清賬點賬。像他倆這樣,數不清數,識不得字,要怎麼幫姨姨的忙呢。霜霜當時就哭了,說要念書讓姨姨不要太受累。與哥兒聽霜霜的,這就一起來了。”
宋老爺子聽得哈哈大笑:“都是孝順孩子。擇日不如撞日,今日就開始吧。”
一根樹枝,一塊泥巴地,三張矮凳,就是山裡孩子們念書習字的場地。因著有了學習的動力,仨孩子這陣子進步飛快。可光識字,不帶書本學習總不是個辦法。
宋老爺子走在山道上,心想著,這趟去縣城,正好看看有沒有適合孩子們念書學習的地兒。
更恍然意識到,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被爹孃要求,念書、習武。可惜阿爹在他十四歲那年就戰死沙場,那會子他年紀尚輕,就被先帝勒令披甲上陣。踩著屍山血海,一過就是七個年頭。
後來戰事全勝,國泰民安,他也因此過了許多年的安生日子。之後娶妻生子,子再生孫。再之後,唯一的兒子在戰場上遭人背刺,殞命當場。
這事兒他甚至沒敢跟宋濂和宋衍說。只說他們的父親戰死沙場,是個英雄。這事也叫宋家得了世襲將軍的虛名。那背刺宋旭的副將,卻至今下落不明。
有時候他常感慨,得了虛名又如何。真相至今為白,人死不能複生,只苦了宋濂和宋衍兩個,先沒了爹,後沒了娘。更叫宋濂為了一個空口白話的“將軍”二字,兄弟鬩牆,軟囚親長。
若非當初,他們的母親臨死前那番“讓宋衍當好這個小將軍,莫要惹出禍事”的話被他聽去,是不是他們二人之間的矛盾,還能有所轉圜。
再就是六年前今上登基,意欲擴大版圖,在北境邊關,挑起了新一波的戰事。
今上自視甚高,妄圖以三萬步兵對抗大邕國的五萬鐵騎。可想而知,前鋒出師不利,反被大邕國佔去城池兩座。自此戰事連年,百姓流離失所,國朝被迫遷都。
這些年多少風浪都過去了。沒想到會在知天命的年紀,在趕赴戰場的路上,被今上下令革權。
這事之後,連將軍的虛名也沒了。宋濂更是發瘋,心中憤懣無處發洩,非要置宋衍於死地。
他這個做阿爺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來覺得此前他們的生母偏心,設身處地想要彌補宋濂。二來又怕真鬧出血案,對宋衍,他總是偷偷地幫。
但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而今他只能慶幸,他們都逃出來了。
緊趕慢趕,一行人終於在天擦黑時趕到了縣城。宵禁將至,錢掌櫃以為等不到這最後一趟,正安著最後一塊門板,打算關鋪子走人。
見他們浩浩蕩蕩地都來了,“哎喲”一聲,趕緊把手上的門板擱到門後去,招手道:“都進來吧。”
姜姀他們挨個進去了,將東西卸在後堂。
此前的貨品都已經清點完,如今這會兒店裡的小廝也已落班,錢掌櫃便自己動手數了數,又看了看:“這食盒和花器做得絕妙啊。姜娘子的手藝,我是極放心的。”
當場便爽快地給了餘下的六貫二百五十文錢,算是結好了尾款。
沒遇上不講道理的甲方,就不枉費這陣子的辛苦,姜姀對錢掌櫃的人品倒是放心。
但想起先前契書裡寫的日後合作事宜……她眼風一掃,卻覺得錢掌櫃不像還有話要說的樣子,心下忽地忐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