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怎麼在這兒傻站著?”卻在這時,一個溫和悅耳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一位衣著端美的女人在幾位侍女的簇擁下朝謝衡玉走來,她的五官看著很年輕,雙眉若蹙,氣色卻並不太好。
謝衡玉見到女人,當即單膝跪地,低頭行了一禮:“見過夫人。”
女人腳步一頓,語氣更柔軟了幾分:“玉兒,我與家主既然認了你,自然是將你當做親生的孩子看待。你如今姓謝,是謝家的孩子,更是我的孩子,以後萬不可再喊錯了稱呼。”
謝衡玉抬頭對上唐梨溫柔似水的雙眸,桃花眸又圓又亮,許久才低低喊了一聲:“母親。”
唐梨怔怔看了謝衡玉一會兒,直到身旁侍女提醒才回過神。她深吸了一口氣,蹲下身將謝衡玉用力攬入懷中。那動作有些突然,對於向來周規折矩的世家主母來講,也顯得不太合適。
謝衡玉從小到大的記憶裡,都從來沒有被哪個女人這樣用力地擁抱過,一時手足無措地僵在了原地,全然不知該如何回應唐梨。
片刻之後,幾滴溫熱的淚水順著女人的臉頰落進謝衡玉的衣領中,少年本能地挺直了背脊,訥訥道:“母、母親,您怎麼了?”
唐梨反應過來,連忙抬手抹去眼中的淚水,搖頭笑道:“母親沒事呢,母親只是太高興了。”
謝衡玉漂亮的桃花眼睜得滾圓,就那麼呆呆看了唐梨一會兒,小小的孩子,卻有著異於常人的敏銳度。
唐梨聽見眼前這肖似自己親子的孩子對自己道:“母親,您是不是想念弟弟了?”
“什、什麼?”唐梨愣住,許久之後才反應過來謝衡玉的意思。謝家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隨意提及謝衡瑾——這麼多年,就連謝渭都盡量回避著那個孩子的存在。她只是沒有想到,會如此突兀地從謝衡玉口中聽到這句話。
溫暖而柔軟的小手試探著拉住了唐梨的袖擺,謝衡玉抬頭看了看她,帶著她往鞦韆那邊走了兩步:“這個鞦韆,是母親為弟弟做的吧?”
周遭陷入了無聲的寂靜,跟在唐梨身後的侍女侍奉她多年,自然見過這位主母心疾發作的樣子,因而紛紛替眼前這位小少爺捏了把汗。
唐梨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可謝衡玉的手卻在此刻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指,這孩子那麼小,身體那麼柔軟,就像她曾經抱過那個孩子一樣。
她想要尖叫,想要失聲痛哭,可身體裡卻彷彿突然生出了另一種力量,將那絕望而慘痛的傷口暫時撫平了幾分。
她沉默地任憑謝衡玉拉著她,拼盡全力地剋制著自己不要在那麼小的孩子面前失態。
可就在此刻,謝衡玉卻突然道:“母親不要傷心。我會努力的,我會連帶著弟弟的份一起努力的。”
此言一出,唐梨身後的侍女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她們知道謝衡玉年紀小,不該要求他八面玲瓏,心思剔透,可這樣的話出口,卻未免太過不識好歹……
說到底,只不過是個天賦尚佳的養子而已,又怎能真的與家主夫婦曾經如珍似寶般寵愛著的獨子相提並論呢?
周遭的氣氛幾乎降至冰點,侍女們惴惴不安地打量著唐梨的臉色,甚至開始私下交換著眼神,考慮將家主請來救急。
池傾望著眼前的場景,腦海中卻浮現出謝衡玉背後一道道陳年的杖痕,她心中一緊,下意識攥緊了手。
唐梨靜靜望著九歲的謝衡玉,她的眼神太過複雜,其中盡是屬於成年人的苦難與心事,彼時年少的謝衡玉看不懂,只是擔憂自己一時沖動說錯了話,非但沒有安慰到唐梨,反而令她對自己産生了厭惡。
好在,唐梨最終並沒有說什麼,只道:“你喜歡蕩鞦韆嗎?”
謝衡玉呆了一下,愣愣地點了點頭:“我、我沒有蕩過鞦韆。”
唐梨嘴角勾了勾,終於回握住謝衡玉的手:“來。”
那是個鶯飛草長的暮春,玉蘭花熱熱鬧鬧地開了一樹,天空湛藍如洗,陽光自高空灑下,將別院中的這一幕裝點得近乎虛幻。
青衣的少年坐在小小的鞦韆上越蕩越高,幾乎能看到別院牆外的景色。他從未坐過鞦韆,也從未體會過母愛的感覺,如果幸福有個具象的場景,這可能會是他此後最先浮出腦海的畫面。
謝衡玉的身體從最初微微緊繃的狀態放鬆下來,桃花眼彎彎,淌出十分可愛的笑意。他在空中來回蕩著,每次回落都有一雙溫柔的手托住他的後背,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謝衡玉身上,於是,沒有人看到唐梨在他身後又哭又笑地淌著淚。
也沒人知道,此後的很多年,唐梨也一直用著這樣複雜的目光注視著謝衡玉的成長。直到最後,這目光成為了她和謝衡玉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也成為了彼此都無法擺脫的枷鎖。
她常年在兩種極端的情緒中艱難求存,最終卻還是被拉扯著墮入了深淵。她的深淵是瘋狂而孤獨的地獄,她爬不出來,只能一次次在夢中回憶起這藍天白雲的暮春。
只有她知道這是一切的源頭,可她早已無可挽回。
池傾茫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切,不知道這一幕究竟為何會被她收入眼底。正思考時,忽然身體一輕,眼前的場景如空中樓閣迅速坍塌,她回過神,卻發現自己仍在別院的小屋中,整個人都被謝衡玉橫打抱起,她愣了幾息才反應過來:“你回來了?”
“你醒了?”謝衡玉卻並沒有把她放下來的動作,只問,“夢到什麼了?”
池傾眨了眨眼,笑道:“啊……夢到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