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卻在她邁出第五步的瞬間,地底突然傳來了一聲恐怖的悶響,女人怔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她猛地回過頭,視線上移,喉中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哀鳴——她看到了恐怖一幕。
掛著霜雪的森林,在短短的時間之內,忽然竄出了一棵高大到詭異的松樹。那棵樹彷彿迎來了獨屬於它的春天,開始肆無忌憚地往空中生長,急迫到帶了種幾欲捅破蒼穹的氣勢來。
原本蓋在松葉上的冰雪簌簌而落,像是一場雪崩,好在,那雪崩很快就停止了。並且,在那之後,天上再沒有一片雪花飄落到附近的地上。
——那松樹已經大到,完全遮擋了雪花的路徑。
女人的步子搖晃了一下,抱著女兒的雙臂鬆了緊、緊了松,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她彷彿終於接受了現實,臉上露出了一種接近認命般的苦笑。
她重新回到那棵樹下,用掌心貼近樹幹,妖力擴散,巨樹停止了生長,新生的枝葉彷彿時光逆轉般緩緩縮短、收回,最終便為最初的那棵平平無奇的松。
做完這一切,女人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她的身體晃了晃,整個人像是一團即將消失在高空的泡沫,有種近乎消亡的頹然。
她跪倒在樹下,顫抖著雙手,用僅剩的妖力刨開一個不大的深坑,然後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兒,如同埋入一顆種子那樣,將她放入了坑底。
“小寶……對不起,”妖力如同薄霧覆蓋住了嬰兒的臉,女人的淚水終於止不住地墜落在地,將積雪融開了小小的窪,“我不該將你生在這個時代……妖族七州內亂,你空有這樣的力量,只會引來禍端……你再睡一會兒……再多睡一會兒吧……等一切都好起來……”
女人喃喃地,催眠般地說著話,妖力的催使之下,池傾如同陷入冬眠,漸漸失去了鮮活的生命力,新雪一捧捧落入坑中,女人的聲音卻逐漸低了下來。
“真的會好起來嗎?人妖之戰結束,妖族內戰又起……戰爭,真的會有結束的那天嗎?”
許久後,當眼前的深坑重新被填平,女人顫顫地站起身,回頭朝樹下看了一眼。
如果……如果女兒再也醒不過來怎麼辦?
如果小動物死在了冬眠的寒夜怎麼辦?
可是外面,戰爭的陰霾太過深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卻身懷頂級草木妖力的孩子,究竟如何才能在這個亂世存活。
女人沒法替自己的女兒找到希望的出路,於是,只有這個辦法……只有放棄當下,放棄希望,才能在離散的路上,找到一絲倖存的期望。
她們還會重逢嗎?她這樣做真的是對的嗎?
女人不敢去想,不忍深想,如同她甚至再也不敢回頭看一眼那松柏下小小的鼓包。
她重新戴起兜帽,步履維艱地,消失在風雪,重新走入硝煙。
戰爭太殘酷,很快會沖淡一切溫情與別離。
再管不了,此後積雪徹底消融,密林夷為廢墟,廢墟建起空城,空城遷入新人,最終於人妖邊界之處,拉出一處混亂而無序的疆域。
再管不了,這片疆域,此後會殘留著人妖兩族最原始最野蠻的戾氣,無數流落四方的孤兒,將會在這個地方,被當做雞鴨豬狗那樣養大。
再管不了,某個冬眠百餘年的孩子,同樣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員。
女人走遠了。
新的生命剛剛看過了這個世界,便又陷入了深眠,屬於這個生命最初的記憶世界也即將徹底消失。
然而,在那場大雪之中,忽然出現了一個月白色身影。
那是個黑發白衣的青年,穿著一身與四周氣候格格不入的單薄長袍,他在林中站立了片刻,然後徑直走到那棵松樹下,重新翻開了不久前才被堆上的新雪。
他垂著眼,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認真地像是在寫一篇佶屈聱牙的策論,飛雪落在他的頭上、衣上、睫毛上,等覆蓋了一層霜雪,他才終於停下了動作。
他望著深坑裡被埋葬的小嬰兒,灰眸逐漸變得柔軟,他伸出手,隔著那透明的妖力結界,輕輕點了點她的臉頰。
小嬰兒沒有反應,冬眠的小動物大多察覺不到危險,何況他周身的氣息是這樣溫柔友善。
他估計她記不得他,他最好她記不得他。
如果這是與“生”有關的苦難,那就讓這一切,被遺忘在記憶的深處吧。
謝衡玉深吸了一口氣,從袖中取出浮生一夢,將那剔透的水晶放入襁褓的旁邊,最後沉沉看了那小團的女嬰一眼。
“傾傾,再見。”他低聲與她道別,聲音溫和而鄭重,“我會在的,我會一直在的。”
如同她在公儀家曾對他做的一樣。
苦難與傷痛,他都想陪她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