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他自風雪中來。
池傾在推開謝衡玉後立刻就昏了過去, 他望著她怔了一瞬,視線落在少女緊鎖的眉間,半晌後依舊沒有聽她的話, 而是重新伸手蓋住了她的手背,與她一道握住了那朵七傷花。
銀葉谷主有一句話並沒有說錯,作為多年來唯一一個完整摘取七傷花的人, 只有謝衡玉才知道這七苦幻境對人的神識會産生多大的損傷。
七傷花之所以稀少,不僅僅是因為它難取, 更是因為許多人在七苦幻境中,由於受不了神識的創傷,會選擇強行摧毀花朵, 使自己脫困。
謝衡玉從前在七苦幻境中, 也並不是沒有想過要這樣做, 可足夠理智的人, 即便已脫離現實, 依然會保留幾分清醒——當時唐梨之病已經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不管七傷花能不能順利換取長命花,這似乎都是謝家手中最後的籌碼,他因此才苦苦撐著,沒能狠心將其摧毀。
而池傾此刻的處境,與他當時其實也是一樣的。
她此番前往銀葉谷,所問之事關系妖族, 別看她平常自由隨性,可真在這種大事上,池傾也不是一個會輕易妥協的人。
謝衡玉明白她不會選擇摧毀七傷花——可是那樣,就意味著她不得不完整地經歷七苦。
這有多難捱,他是知道的, 又怎麼忍心讓她一個人面對?
謝衡玉抱著池傾落到火山口,僅僅那麼片刻的功夫,懷中的人已是冷汗涔涔,他握著她的手略緊了緊,想到方才她昏迷前對自己說的那句話,目光略有些沉悶下來。
“抱歉,”他貼在她耳畔輕聲道,“即便你不願,此刻我也不能放你一人了。”
謝衡玉握住池傾頸前的儲物鏈,掌心光影交錯,剔透的浮生一夢現於他的掌心。
他緊緊握住那水晶,低頭撩開她額前的碎發,將自己的前額貼近她的太陽xue。
頃刻,七傷花的暗香與浮生一夢的光暈將他完全包裹,熟悉的痛覺從識海深處湧來,然而這次開啟的,不再是那些與他周旋多年的記憶——他所看到的,是她的過去。
……
記憶在妖族漫長的一生中,是一扇扇逐漸塵封的大門。新生伊始,與母親相關的記憶,是被鎖在識海最深處的一扇。
這一扇門,是所有故事的起始,是所有苦難和歡笑的起點。幸而,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不會再開啟那扇門;不幸的是,七傷花平靜卻又無孔不入的香氣,恰巧是開啟那扇門的鑰匙。
“傾傾,我的小寶。”陌生而溫柔的女聲,混合著新生兒虛弱的哭聲,在淩亂的馬蹄聲,和瀟瀟的風雪聲中傳入耳畔。
池傾睜開眼,卻完全看不清周遭的一切——那是一團驟亮的白光,白光中也隱約有個灰色的人影,人影的背後,是更加蒼茫的雪白。
新生兒對世界最初的印象,與聽覺、嗅覺、觸覺相關。
池傾的童年困頓而混亂,三連城中那些如過街老鼠一般的生活,並沒有給她足夠的時間去翻找有關“母親”的記憶。
可在某個短暫的時刻,她想了想,總覺得自己出生的時刻——至少是被母親抱在懷中的那個瞬間,應該和其他的孩子沒有不同吧?
溫暖的屋舍,母親身上的氣息,柔軟的手掌,炭火燃燒的聲音……
可是,她從未想過真實的情況確實這樣的。
剛出生沒幾天的小孩被那個面容模糊的溫柔女人抱在懷中,風雪的氣息帶了中冰冷而恐怖的血腥氣,那種慘烈的味道沖淡了屬於母親的體香,完全不能被幼小的嬰兒接受。
池傾開始哭起來,那聲音很低,像是隻營養不良的奶貓,與其說是哭,更接近於哼唧。
女人將池傾抱得更緊了一些,可是雪太大了,她身上本該柔軟的衣料也被凍得僵冷,觸及小孩嬌嫩的面板,更加讓人不適。
寒風呼呼地吹著,女人有節奏的逗哄被那大風吹得像是喪曲的餘音,但池傾依舊很快不哭了——她太弱小,哭不太動。
女人在風雪中一路前行,她的體重很輕,因此留下的一行形單影只的,淺淺的腳印很快也被風雪掩蓋。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風雪未停,天色依舊如此昏暗,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空中無處不在的血腥氣和硝煙味終於散了些。
女人走入一片森林,選定一棵高大的松柏依靠,姿態虔誠地將池傾放在了樹根處。
她褪下頭上的兜帽,露出一張蒼白虛弱的臉,那雙漂亮的星眸有些浮腫,似是被風吹得流了淚,眼角還有濕痕。
她伸出手,將池傾的襁褓開啟了一點,然後彷彿在祈禱著什麼,用指尖的一點妖力,緩緩割開了嬰兒的面板。
隨著孩子幼貓般的哭泣,幾滴鮮血飛快地流淌、懸浮、下落,與松柏根部的冰雪相融。
女人迅速癒合了孩子的傷口,然後咬著牙,定定地看著那樹根處的血跡。
長久的等待之後,她彷彿鬆了口氣,重新緊緊抱住女兒站了起來。
站起來了,才能讓人發現,她的身體竟然抖得那麼厲害,她用力抱著池傾,像抱著一個失而複得的珍寶,重新帶好兜帽,轉身往樹林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