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沈岑這一提醒,池傾雖沒想起來,謝衡玉卻反應過來了:“公儀老太公……”
“不錯,”沈岑道,“當日公儀家不遠萬裡去戈壁州求花,雖沒言明為誰所求,可大家都知道,昔年那位叱吒風雲、一步化神,憑一己之力將公儀家抬入天都世家之列的老太公,就快作古了。”
“這些年來,公儀家雖說也有新秀起勢,但比起其他五姓世家,卻到底遜色幾分。若非有公儀老太公這位一步化神撐著場面,恐怕再過些年,便要被擠下六大世家的位子了。”
謝衡玉道:“雖如此說,但公儀汾修為不低,假以時日,應當還能飛升。”
沈岑嗤笑:“嗑藥速成,根基不穩,也就外人看著像是那麼回事罷了。”
池傾道:“既能嗑藥,為何不給哪些後輩也磕了撐撐場面?”
這只是池傾隨口一問,哪知這問題出口,卻叫沈岑臉色微變,別過頭去不再回答了。
謝衡玉對公儀汾服藥之事也有些訝然,頓了頓才解釋道:“一是因為年輕人服用丹藥強行提升修為,極有可能會導致肉身早衰,修仙者普遍長壽,一個家族若出現一兩人早衰早夭已是難得,若是再多,定會露出馬腳。第二則是因為……哪怕服藥提升,也需要一定時間消化吸納,還需要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將這些曾經默默無聞的後輩推至人前,為公儀家贏得最大的名望。”
而公儀老太公,或許就連這點時間,也不足夠了。
池傾道:“你的意思是,公儀家並不是沒有讓後輩服藥,而是已經服了,卻還人沒有完全吸納?”
謝衡玉神情平和地望向沈岑,顯然在等他的回答。
沈岑神情陰冷,周身氣壓很低,黑著臉點了下頭。
池傾於是也明白過來:“也就是說,若公儀老太公作古,天都其餘那些盯著六大世家之位的家族,極有可能聯手將公儀家拖下神壇。因此,至少在這些後輩嶄露頭角之前,公儀老太公不能死,對嗎?”
沈岑又點了點頭。
“白日做夢。”池傾神情顯然不好看,冷笑一聲,狠聲道,“想要長命花救個將死的老頭便也罷了,現在問我要七傷花……呵,難道他們還想著讓那老頭直接飛升成神麼?未免太過荒謬了!現在這世道,莫非什麼貓貓狗狗都能成神了?”
謝衡玉微微挑眉,忽然就覺得,若朗山還在池傾身邊,聽到這話估計又要氣得哼哼了。
池傾心裡有些不悅,卻見謝衡玉灰眸中漾著一抹笑意,當即愣神,心道:這又是高興什麼?
她於是盯著謝衡玉看了幾秒,移開目光時,原本漾著怒意的臉色竟也不自覺鬆快些許。
沈岑將這二人的眉眼互動看在眼中,頓覺如芒刺背,尷尬異常,他用力低咳幾聲,在謝衡玉望過來的瞬間,僵硬道:“既然找到陣眼了,那我就走了。”
謝衡玉一頓,抬眸望向沈岑,那表情顯然想喊住他,可不知怎麼,卻始終沒有開口。
池傾看了他一眼,問沈岑道:“你如今既身在公儀家,若這家族敗落,於你也沒有好處。之後,可有想過何去何從?”
沈岑沉默了片刻,眸中神色晦暗不明:“……這不用你們管。”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便往林園外走,頭埋得很低,步子也走得很急,簡直像是落荒而逃一樣。
池傾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問謝衡玉道:“你們從前,感情很好嗎?”
謝衡玉笑了笑:“他的那條青銅臂,是我給他做的。那時候……我在謝家地位並不穩固,雷杖之事後,許多外門中人也刻意迴避著我,沈岑……他是外門中最支援我研究機甲術的人了。”
池傾想起幻夢中看到的那些場景,想起謝衡玉在海上石場被沈岑失手推入蟲潮的樣子,想起他在宗祠中孤立無援的樣子,最後又想起沈岑進入浮生一夢後,愧疚地想要在幻夢中彌補的樣子,心中著實對此人失了許多好感。
幻夢中的愧疚越重,現實中的傷害就越深——沒人比她更明白這個道理。
她抿了抿唇,小聲道:“看起來……他也不像是很會支援人的模樣。”
謝衡玉抬手摸了摸池傾的長發,失笑道:“其實沈岑也不容易,他天賦不錯,但很小的時候就被公儀家的人施了蠱。那時候謝家正在廣收孤幼,他便被送入了外門,開始向公儀家傳遞著謝家劍術功法之類的訊息。那時候他年紀還小,傳出去的東西雖也無傷大雅,但畢竟心虛害怕,性子便不是太好。”
池傾沒料到這一茬,微感愕然:“你知道他是臥底,還願意與他交好,甚至現在他又回到公儀家,你也不生氣嗎?”
謝衡玉垂下眼,顯然有一瞬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他從池傾掌中拿過那枚替換為陣眼的浮生一夢,迎著空中灑落的夜曇光亮照了照。
他漂亮的桃花眸久久凝著那水晶,不知又從中看到了是什麼畫面,許久後,謝衡玉才輕聲道:“天都世家,是壓在修仙界所有人頭頂的巨獸。一人之錯,往往是迫不得已、隨波逐流。當時他離開謝家,我確實有些難過,可我知道他也有苦衷,因此……不好再多說什麼。”
不好再多說什麼——這也是池傾此刻的想法。
她看著謝衡玉的側臉,皎然的夜曇華光將他襯得更加柔和,純潔無瑕,彷彿是最軟的雲朵或者棉花。就好像……什麼痛苦都能被他承受,都能被他化解。
池傾不知道,這樣一個人,究竟得有怎樣堅強的心髒。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手輕輕撫上謝衡玉心口,在片刻後,被他伸手牽住。
掌心的溫熱相貼,她沒有說話,只在心中隱約泛起陌生的感覺來——她想認真地看清他。
想看清……謝衡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