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臨近日出時,天色有欲曉之意。仰止峰霧氣重重,山林之間似被牛乳浸泡。亭子的水戧上垂落雨滴——昨晚有一場夜雨。
林楚生就是在這個時候醒來的,他把昏昏沉沉的腦袋從桌上撐起來,舉目看見涼亭外竹林雲海。慕深離開後,林楚生一個人在涼亭裡睡著了。無極宗內門向來人煙稀少,一個人就佔一個峰頭,自然無人知道大師兄在涼亭宿了一夜。
林楚生站起身,端起桌上冰冷的茶水走出亭子。他端著茶,想著慕深如何虛情假意地為他倒了這杯茶水,這杯茶又陪他在亭裡冷了一夜。他低頭抿了一口,於是嘗到了初春凜冽的涼意。
林楚生搖了搖頭,有點懷念小蓮樓紅鴛帳暖、溫言細語的生活。若不是他在無極宗長大,現在也應該是市井紅塵中的一員。紅初是怎麼說的來著……哦,他本來就凡骨泥胎,沒有仙姿也要硬造一張皮囊穿在身上,像混進鶴群的公雞。林楚生聽得樂了。
如果紅初沒有離開他,今日林楚生肯定要去小蓮樓討兩句罵。他去受著美人驕矜放縱,也比對著師弟冷冰冰的臉好過。
林楚生沿著小徑往自己的寢居走,路上碰見一個過路人。此人不著無極宗的白衣,而是穿一身玄色衣袍,顏色沉沉。林楚生很遠就看見袁淵,下意識就想要轉身繞道。但是袁淵先一步向林楚生點頭致意。林楚生只能硬著頭皮上前打招呼:“見過閣主。”
袁淵微笑,說:“師侄風雅,下次賞日出飲茶,不妨邀我同行。”
在涼亭睡了一夜的林楚生還睏倦,此時勉力打起精神和笑面虎客套,說:“過季的冷茶沒滋味,等下一季無極宗收了上好的龍井,再請袁閣主賞臉。”
袁淵說:“冷透的茶水,確實不適合這個季節。”
林楚生略微蹙眉,他能聽出袁淵意不在茶,有話外之音。林楚生接著他的話,含糊地說:“那就等待,可以到了酷暑時節再解暑……”
袁淵說:“茶涼了,可以換一杯熱的。不必拘於此。”
林楚生這下聽出來了,袁淵在說人,而不是茶。林楚生心中好笑,說:“冷茶熱茶,人各有所愛罷了,談不上別的。”
袁淵點點頭,說:“著實談不上……就算再倒一杯熱的,到頭來也會涼。修道者壽數綿延無盡,心中就不在意鏡花水月的情意。”
林楚生說:“袁閣主想要提點弟子什麼?”
袁淵看著林楚生,看見的是一個資質平平的青年,嘆息一聲:“也罷……”
林楚生說:“袁閣主,林某一介凡修,沒有綿延壽數。我心中除了大道,難免裝些雞毛蒜皮的瑣事。袁閣主的提點是白費了。”
袁淵笑了笑,並不把對方帶了情緒的話放在心上。他們在山林的霧氣間同行,無人言語。林楚生心裡就像梗了一根刺。他沒有天賦,沒有慧根,唯一悉心照拂的孩子和他形同陌路,耳鬢廝磨的枕邊人也不告而別。林楚生多麼沒心沒肺——無極宗千百修者,只有他一個人溺斃紅塵尋歡作樂,塞耳閉目渾不在意。林楚生萬花叢中過,卻沒有一葉能落在他肩上。
林楚生突然開口說:“我真是可憐你們。”
袁淵挑眉:“可憐什麼?”
林楚生說:“有一年我在群英樓聽曲兒,聽過一句&039;彩雲易散琉璃脆,世間好物不堅牢&039;。”
袁淵抬眼看林楚生。
林楚生說:“情意千種,我雖然得不到卻也領教過。你們端著不食人間煙火的作派,只知道凡塵脆弱,卻不懂得欣賞。”
林楚生繼續刺他:“袁閣主來日要是生了心魔,恐怕都不知道症結何處。”他看不慣袁淵,也最瞭解袁淵。他知道與利害相關的東西,才最能刺痛這個人。
出人意料的是,對方並未對這種杞人憂天的心魔猜想表示輕蔑,而是沉吟片刻,看向林楚生說:“你說的也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