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鶴勢山陡峭而高峻,恰似一隻引頸朝天的鶴。站在丹頂崖向下望去,萬仞絕壁簡直叫人頭暈目眩,所幸時節轉暖,崖壁上零星布著幾簇青草,在溫暖的春風中輕輕拂動,為這片崢嶸的枯巖增添了幾分生機。
立在崖頭那人便久久向下望著,高風吹得他腳下碎石亂滾,身軀傾斜向危險的邊緣,幾乎也搖搖欲墜,但他彷彿全然沒有自覺,專心致志地發著呆,直到風息雲止,身後足音落定。
“你來了啊,”他回過頭,展眉而笑,“靈鷲。”
藺如晦不聲不響,徑自走上前來,直到與他並肩,往下看雖是目眩的深淵,可若將目光放遠,便能穿過群山,望見嶽州城的灰黛牆影,與薄霧籠罩、煙波浩渺的洞庭湖。
“嶽州真是個好地方,只是雨太多。”
這次藺如晦“嗯”了一聲,少頃,惜字如金地說:“而且太熱。”
“熱的地方總比冷的地方要好吧——對你我而言。”
他彷彿很輕松地笑起來,藺如晦終於看向他,亦以平穩如常的口氣問道:“你找我,想做什麼?”
他臉上仍掛著親切的笑,和聲答:“靈鷲,如今你看清了吧?中原終究沒有你的容身之處,我是來接你回去的。”
“回去?”藺如晦拾起他話末二字,“縱然我是無處容身,可懸濟堂不是你的家麼?”
“家?”這次輪到他詫異地重複。
於是藺如晦認真地望著他說:“你與我不同,我記事起便是孤兒,你的家人卻始終沒有放棄你。”
金辟易難以置信似的挑了挑眉:“藺陳風為你叛出師門,那個平民郎中寧肯幫你擋下千日浮雲的毒煙,他們為你做的事更甚血脈至親,你覺得,他們是你的家人麼?”
藺如晦微微一愣,沒答上話。
“還記不記得,我給你講過雪鬼的故事。”金辟易溫聲一嘆,“在雪山中迷過路的人,哪怕回到村裡也會被燒死,因為他曾被雪山吞下,放出來的就已成了雪鬼,雪鬼在人間行走,只為將更多的人引入雪山口中。”
“——靈鷲,你我都是那座雪山放出來的鬼,走到哪裡,哪裡就會變成雪山的食糧,我們哪來的家?哪來的家人?”
“不,”藺如晦低低地說,“我們不再是鬼,我們……是從萬雪崖逃出來而再生為人的。”
“你受過這麼多的苦,還是學不聰明。”金辟易無奈地搖頭,“清醒吧,那些愛也好,關懷也罷,都是虛無,是一縷煙——是雪山收取的供奉,而我們也終將回去。”
“愛怎麼會是虛無,如果沒有師父,我早就死在萬雪崖上,柳三味鋪好了路意欲將懸濟堂傳給你,他還想你娶妻生子,平安順遂地度過一生。”
“他們又懂什麼?三兩句甜言蜜語就讓你滿足了?”豈料此言一出,金辟易驀地變色,掐住他的手提到二人眼前,“在赤目雪魔手下提心吊膽過活的日子他們懂嗎?一句話說錯,就會被踹斷肋骨,做藥人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們能懂嗎?渾身爛肉結成冰碴,用刀一塊塊削下來的感受他們能懂嗎?事到如今安慰兩句多麼不痛不癢,你為這隻手一晚上痛昏三次,咬碎了半口的牙差點被血嗆死,是我撬開你的嘴救了你的命!你全忘了,拋下我不顧,旁人發發善心就能把你收買,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他們見過嗎!”
“我從未拋下你不顧!從萬雪崖出來我就一直在找你,我以為……你死了。”
金辟易“哈”地一笑:“我是死了,我們都早就死了。你還抱著能在這裡生活下去的希望才奇怪——咱們算算,你害死了藺陳風,害死了那個平民郎中,還想害死誰?是不是輪到藺陳風的兒子了?”
“害死曲芸的人是你。給他下毒的人是你。”藺如晦的聲音沉得像是從牙縫深處抵出來的。
“是呀,靈鷲,我不會否認,咱們兩個都血債累累!”金辟易倏然又換回那副春風般的和煦神情,輕撫著他掌心硬繭,“你腳下白骨成山,我亦曾替師父把數不清的性命煉進爐裡,咱們都下十八地獄,永生永世作伴吧,除了你我,世上哪還有第三個如此罪孽深重的人呢?”
藺如晦猛地抽回手來:“你明知這是罪孽,這些年來為什麼還不肯放棄修煉摧冰手!”
“如若不然呢?”金辟易壓著他的尾音急促道,“如若不然,讓我這輩子罪業造盡,只能換得一場空?”
無人應答,刺耳的反問聲在高崖上層層蕩開,金辟易為對手的失語而略感得意,譏笑著打量他的表情,卻發現那寂靜雙眼中有不解、有愧欠,有天命難解的悲嘆,卻獨獨沒有怨憎。
他一腔毒火好似潑了涼水,情不由主地開口發問:“你不恨我?”
——我害你被煉成藥人,我害藺陳風家破人亡,我還害你背負殺人罪名,迫你喝下千日浮雲,你……不恨我?
藺如晦靜如雪窟的雙眸依舊凝視著他:“你說這些,究竟是想讓我和你一起走,還是想讓我恨你?”
“……”金辟易張了張嘴,目中流露茫然。
“我們在萬雪崖上依靠著彼此取暖的日子,我從沒有忘記過。”藺如晦平靜地說,“因為那時,有你帶我從赤目雪魔手裡活了下來,我才能經歷後來的一切,才能終於和那段記憶留下的陰影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