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那棚子裡的,不是藥人,是和當年的我們症狀相似的病人。金猊……是當年萬雪崖的左護法,也曾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沒想到他還活著,更沒想到這麼多年來,他仍在研究練成摧冰手的辦法。”
客棧裡,兩人相依著坐在床畔,曲淩哭腫了眼,埋在藺如晦胸前不肯抬頭,聞言便悶悶地問:“什麼辦法?”
藺如晦陷在回憶裡,雙目有些放空,曲淩安靜等待著,直到他沉緩聲音再次響起,將前緣從頭道來。
“摧冰手無法自控,傷人的同時,總是難免傷己。為此,赤目雪魔想要煉制一種能讓人肌膚堅韌的藥水,他抓了許多孩子試藥,但一直沒有成功,被他的藥水洗過的人,往往渾身潰爛,這種潰爛無法自愈,拖得久了,人就會在痛苦中死去。”
“有一日,看守藥爐的孩子下錯了藥材,熬一爐藥要花費七天七夜,赤目雪魔因此大發雷霆。藥爐的火不能熄滅,百種藥材須在不同的時辰下入,我們輪流看守,日夜不休,七日內輪到過的人都遭到了他的重懲,我也在其中。”
“——但他沒有殺我,他用我試了那一爐藥。”
曲淩聽著聽著,不自覺仰起臉來,藺如晦低頭見他頂著兩只桃子眼,嘴角一彎,將冰涼手掌蓋在他發燙的眼皮上,幽幽嘆道。
“或許是造化弄人,被那一爐藥洗過之後,我身上的潰處竟漸漸痊癒,長出了感受不到痛覺的新皮。我由此練成摧冰手,那之後赤目雪魔不斷嘗試,想找出當時下錯了什麼藥材,然而始終沒能成功第二次。”
“所以,”曲淩問,“其實你知道那陰差陽錯成功了的藥方?”
“我不知道。當年那個下錯藥材的孩子不是我,或許早已被赤目雪魔誤殺。”
“金猊認為你知道。”曲淩挪開覆在眼上的手掌,篤定地望著他,“所以他才利用連子翁,佈下一盤這麼大的局,想捕你入網。”
藺如晦眸中有些惘然,無言地點了點頭。
“師兄,你是如何發現真相的?”
“三年前,在岐雲。那夜之後,我被帶到回頭崖關押,他終於現身,要我喝下千日浮雲,那時候,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千日浮雲!曲淩心中茅塞頓開——那是一種能讓過去的一切都纖毫畢現地重返回憶的毒藥,同時伴隨著不可逆轉的遺忘。這種來自西域的奇毒,十六年前第一次現身中原,是否也是為了同樣的目的?
心思流轉,曲淩很快意識到另一處被藺如晦所隱瞞的細節,雙眼冷光一閃:“憑你的武功,若決心反抗,他絕對無法強逼。所以他要你喝下毒藥,一定提出了什麼條件吧——莫非,是與我有關?”
藺如晦抿緊嘴唇,權作預設。
曲淩心中一酸,又升起無窮後怕,緊緊抓著他的手問:“你……那你為何沒喝?”
問罷又覺得以藺如晦當時心境,不像是沒喝的樣子,遂補充道:“還是藥沒起作用?”
“我沒喝。”藺如晦無奈地捏了捏他的手指,停頓片刻,終而坦誠道,“因為我不相信他,也不相信連家。能保護你的人只有我,我不能……把你忘掉。”
滿盛著苦的匣子,也滿盛著蜜。曲淩吐出長長的一嘆,心中哪兒還有不懂的。
他既不相信別人能夠保護自己,這些年來又不肯現身,又遲遲未去找金猊了斷——想來,確乎是對這“了斷”已抱同歸於盡之志。
念及此,不由胸口起伏,鼻子更是酸得發麻。藺如晦察覺他情緒變化,一手將他攬在懷裡溫柔地摩挲後背,低聲允諾:“好青鏡,不哭了。從前是我不對,今後絕不會再自作主張,絕不會再……叫你傷心。”
曲淩深深吸氣,抬起一雙發紅的、銳利的眼,冷哼道:“不勞費心,我也絕不會再為你這個負心人流一滴眼淚。”
藺如晦聞言莞爾,輕輕捏住他的鼻尖,曲淩胡亂揮手去打,不過三四招就被輕易拿下,惱得用力把人一推,扭頭撲進被褥堆裡。纏人的家夥緊跟著又從後面抱上來,廝磨半晌,曲淩終於被哄得心滿意足,窩在他懷裡,手指繞一縷白裡摻灰的長發,慢慢將三年以來自己所揭開的謎底同他一一道來。
關於金鱗之計,關於鬼谷之爭,關於江湖與廟堂之分。
藺如晦聽罷,良久不語,待聽至曲淩接掌伏龍山莊,方才落下一聲嘆息。
“你受苦了。”
曲淩搖了搖頭:“不苦。我什麼都可以忍耐,只為瞭如今重逢,不再做你的累贅。師兄,所以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一起面對。”
“我從未當你是……”望著他固執的眼神,藺如晦終於還是吞下那兩個字,只輕而鄭重地說,“好。”
夜漸靜了,這晚沒有月亮,曲淩蜷縮在被子裡,右腿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額角漸漸滲出冷汗,眼皮顫動,彷彿想要掙紮著醒來,意識卻依然深陷泥潭。
樹林、背影,永遠追不上卻還是要追。恍惚中似有個聲音往後拽著他說可以停下啦——為什麼要停下?三年來已經成為習慣的緊迫感使他無法稍微放鬆下來思考片刻,那個背影明明暗暗,即將要消失在無窮盡的密林之中了,他拖著一條不中用的跛腳,怎麼敢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