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回來了?”
這日藺如晦沒躺在床上,而是正坐在桌邊擦劍,聞聲便將劍橫在膝頭,向他抬起眼來。
曲淩應了聲,越過他看見床鋪整齊,想到這兩天自個兒到處晃蕩,竟不曾體諒師兄養病無聊,鎮日將他自己丟在房裡,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此際二人關系已不同於往日,他心中濃情蜜意之外,更有色膽包天,便直直上前拿過飛光,換自己落座在人腿上,笑嘻嘻地將白日趣聞一股腦兒說給他聽。
他一回來,寂靜室內頓時填滿清脆的說笑聲,藺如晦自然地將手臂環過他的腰身,收起擦劍的軟布,話雖不多,雙眼卻不肯從他身上移開半分。
曲淩從柳三味說到連柯,想到唐家兄弟的爭吵,難免多問一句:“師兄,你可知道唐招是誰?連柯提起這個名字,宿雨哥的臉色就變得很難看。”
藺如晦聞言,目中流露出幾分憂憐,道:“宿雨還是放不下他。”
“我聽唐捷稱其少主人,如此說來,應當是他的兄弟,”曲淩琢磨著說,“唐招的死,莫非與宿雨哥繼任掌門有關?”
“唐門內亂錯綜複雜,宿雨只是心腸太軟。”
“此話怎講?”
藺如晦想了想,緩緩道:“就這樣說吧……青鏡,假使是你我二人。”
唐宿雨回到唐門時,地位之尷尬,可想而知。前代少主人流落多年的遺孤突然歸來,門內早已改了新天,滿堂皆是叔伯兄弟,可血親重逢的喜悅過後,隱藏著的是更深的猜疑。
帶他回去的唐捷隔日便被找藉口抽了個半死,血淋淋吊在刑堂門口當風鈴,老掌門唐憂領著他似乎偶然地經過,這位長輩面相和藹,五句話裡三句是暗箭,兩句是明槍。
唐宿雨本就無心權勢,一生所求唯有家人平安,被迫入局,也不過是為保缺劍門遠離風波,於是血滴如雨的陰暗巷道裡,他毫不猶豫地吞下毒丸,起誓會盡力輔佐少主唐招,老掌門點了點頭,房簷下的人肉風鈴保住一條性命。
此後的相處中,他發現這位少主弟弟雖性格跋扈,本性其實不壞,他遵從老掌門安排跟隨於側,在百般刁難與試探之下溫厚不改,終換得對方也青澀地交出真心。那時唐宿雨心中所想,確如誓言一般——既然回到這裡,扶持唐招做一個好掌門也便足夠。
他生平別無所願,唯願重要之人平安長命,師門亦是,兄弟亦是。
然而樹欲靜,風卻不止。不久後唐憂舊傷複發,猝然離世,唐招年紀輕輕又處事浮躁,難以服眾,而已故的唐憐因人望甚高,多年過去,門內仍有不少親從,因為其子唐宿雨的歸來,那些人再度糾聚成黨,與忠於少主的一派明爭暗鬥。
矛盾日益擴大,唐宿雨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在唐招即將繼任之際,終於被推上風口浪尖,他跪在祭著父親靈位的祠堂前想起第二個誓,卻被弟弟一把將手按下,少主人冷津津的手指塞來解藥,說願意讓賢。
暗無天日的蠱盅裡,毒蟲們拼命廝殺爭一口甜味,沒嘗過的人以為那是無上權勢,嘗過的人卻只想留住一個真心相待的哥哥。
“然後他死了。”藺如晦平靜地說。
“青鏡,假使是你,那日之後,你以為所有紛爭終於平息,推門卻看見唐招的屍體,殺他的人是我。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被抓進唐門,當成毒人折磨得武功盡廢,我以為唐招便是毀了師門、奪走了你,又害我變成這副模樣的罪魁禍首,於是我伺機逃出毒牢,殺死了他——假使那時是你,你會如何作想?”
曲淩愣住,半晌才猶豫道:“我……我不知道。”
師門、兄弟,想要保護的東西,一朝全部摔碎在手,什麼都不剩,淤積的惘然堵在心口,叫他一時竟不能給出回答。
“你不知道,是因為這場慘劇本不該發生,你卻沒有能恨的人。但這一切,實則都是唐捷在暗中推動,是他為了逼迫你奪權而施下的毒計。”
藺如晦冷冷地一嘆:“唐捷心如蛇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被那樣的人纏上,若你不能給他想要的,他就會毀了你的一切。宿雨……本該在缺劍門安穩度日,卻終叫此事成為一生心魔。”
“青鏡,不要與唐捷走得太近。他但凡給你一分,日後必會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曲淩聞言,久久不語。藺如晦以為是自己話說得太直,令他受了驚嚇,便將他攬入懷中,緩緩撫摸著掌底涼滑的黑發,又道:“你向來聰明,想必也不須我多說什麼,放心,無論我還是宿雨,都不會容忍旁人傷你分毫。”
“不……”將面孔埋在他頸間的少年忽然發出一聲細如蚊蚋的嘆息。
“怎麼?”
“師兄,你或許說錯了。”曲淩閉著眼,細細嗅他衣領上的藥香,低聲道,“假使故事裡是你我二人,大概你才是宿雨哥,而我正是唐捷。”
藺如晦曾受天下第一劍教養長大,縱使被斥為魔教餘孽、受萬夫所指,仍不能摧折骨子裡溫善的良知,可他曲淩不是什麼君子,是最先嘗到那一口甜的毒蟲,他不為造就殺業的惡念所不齒,只是有些難過地想:你們以為是他毀了和睦的未來,可高堂華屋內的兄友弟恭和一個不被承認的私生子又有什麼關系呢?我只要獨佔那一點甜,那已是我僅有的東西了,生來就什麼都不缺的人,憑什麼還要來分一杯羹?
曲淩無聲地磨了磨牙,在他肩上側過頭,近乎耳語地說:“師兄給我的東西,我才不要它被瓜分、被共享,所以,師兄若是給我少了,我就只能向別處討要,或許……會比唐捷更不擇手段。”
這句話的口氣極是天真溫柔,他的雙目卻熾然如焰,直勾勾袒露著貪念,彷彿要將對方的一顆心囫圇吞下才肯滿足。藺如晦有些訝異地望著他,雙眉一展,反而露出一抹淡笑:“好,那青鏡還有什麼想要的?”
“想……”曲淩掰著指頭努力思考,藺如晦的愛給了他、欲給了他,連性命都能給他,只要這份圓滿的獨佔能長久下去,他或許已經別無所求。
可這要怎麼說?想你以後不許再對一個別的人心旌動搖,不許不顧一切地保護他,不許給他好臉色瞧?
……稚氣得連自己都難以啟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