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江湖之大,以一個姓氏命名的門派卻寥寥無幾。
唐門既是門派,同樣也是一支龐大宗族,要將滿門數百人凝聚一體,全賴對血緣的看重。一脈同出的歸屬感帶來了尋常門派不能比擬的團結和忠誠,方才使其地處巴縣偏遠之地,又無悠久的武學傳承,卻能在武林中擁有不小的分量,與青城、峨眉、點蒼等大派平分西南。
而對“一脈同出”的執著,卻也使唐門內部在一代代權力更替中漸漸涇渭分明——同樣在唐姓之下,這棵巨樹的每一分枝亦有遠近親疏。
隨著奪位之爭愈演愈烈,親生兄弟爭鬥攻訐,唐家人區分立場仍然依靠血緣,嫡系、庶系,一母所生、異母所生。前少主唐憐曾一心想要改變局勢,對兄弟姊妹無論嫡庶,一視同仁地親厚相待,使這詭道家族一度像尋常人家一般維持著表面上的友愛和睦,他卻終於亦死於無名毒害。
唐憐死後,這個憑借親情維系的家族反而再無多少親情可言,唯一能夠信任的,只剩下身上流淌的血。
曲淩聽在耳中,禁不住暗自咋舌:唐門內如此病態地依靠父母血統區別親疏,唐捷身為外室之子,雖身邊無一不是親戚,卻反倒令他更加孤立無援,當時處境,恐怕要比普通家族艱難得多。
思及此,又想到他生母霜飛夫人那些為人笑談的流言蜚語,不由愈感神傷,既覺得不解,又以唐捷如自己一般無依無靠,對他更生幾分同病相憐之意,低低嘆了口氣。
聞他嘆氣,唐捷的講述戛然而止,眨眨眼道:“怎麼?”
曲淩捏著吃了一半的炸糕,沉默片刻,忽然問:“你……不怨你娘?”
“我怨她做什麼?”
“若她沒有選擇回去唐門,你小時候未必不會過得更好。”
未料唐捷輕快地笑了一聲,俊秀眉宇之間殊無陰霾:“人若有情,就已經不智了,更何況是做娘親的呢。她以為她的不自由,能換我的自由,那已經是她拼盡全力,為我謀的最好的打算啦。”
曲淩眼底驀地一動,想起自己的娘,那個為了把自己生下來,不惜損傷身體,從此不再做天下第一劍的娘,心中湧上苦澀的茫然。
娘,你希望給我的,又是什麼樣的自由,我如今做的事是對的嗎?
念頭一起,頓覺身如飄萍,無根無著,既無去處,又無歸鄉,遍野豺狼虎視眈眈,自己空懸的一顆心,卻找不到安歇之處。
感傷之際,又聽唐捷懶懶地說:“我不怨娘,也不怨唐門,他們更是些可憐蟲。”
他的手指撥動著空的油紙,發出沙沙聲響,曲淩低頭去看,發覺油紙中殘留著蜜餞的碎屑,一會兒功夫,已經吸引了密密麻麻的蟲蟻,前來搬運分食。
唐捷也低頭看著,待油紙四邊被捏成碗型,他忽然反手將油紙碗掀起倒扣,碎屑飛散,聚集的蟲蟻們卻被一齊罩在了下面。
“可憐的小蟲,被關在蠱盅裡鬥啊殺啊,他們以為自己沒吃到的東西,必然在別人嘴裡,最後才發現,所爭的甜味原來只是點心留下的油漬,碗裡早就空啦。”
唐捷修長手指彈動紙碗,先前不曾留意,他的手背上瘢痕縱橫,那些醜陋蜿蜒的傷疤,又順著腕線蔓延進衣袖深處。
迎著曲淩驚訝的目光,他嘻嘻笑道:“他們求不得的東西,我早就吃下肚去,你說,我還有什麼好怨的?”
唐憐死後,唐門上下彌漫著難以言明的空虛和猜忌,其時本代子孫尚餘七人——這是往前數代因爭鬥暗害,從未有過的存活人數,也因此帶來了空前激烈的奪位之爭。
爾後唐憂繼任,對血脈親緣的執著愈發強烈,或許是因為手足相殘留下的陰影,唐憂子嗣不多,僅有一妻一妾誕下子女三人,卻亦因生母不同,彼此之間水火不容。
而在門內地位尷尬的唐捷年歲漸長,既知前途無望,卻不甘一生被人踩在泥裡。
——身上不被承認的一半血脈,使他註定無法名正言順地存在,要想出頭唯有一個辦法,就是把掌門的嫡傳血脈也變得不那麼名正言順。
唐憐的獨子還流落在外,眾人心知肚明,卻又對此諱莫如深。樵山遠避塵世,唐捷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他,露面之前,先藏在山下的小鎮中,暗中觀察了一月有餘。
他倍感希望地發現,這個孩子與他爹的個性如出一轍。
純善、重情,簡直是個君子——太適合成為他野心的傀儡,既能安全地利用,又具備執掌門派的才能。
他窺伺已久,終於找到機會佯作偶遇,與之結交。其時這位少主遺孤已隨母親改姓為花,因在缺劍門中排行第二,人稱花二郎,雖知自己身世,蓋因出奔之時年齡尚小,對前塵舊事並無多少牽掛,那時的他,已將缺劍門的師兄弟視作親人,有了新的家。
唐捷慣使陽謀,並未對他隱藏身份,坦坦蕩蕩地以身世相激、以權色相誘。他自小看人眼色過活,最擅巧言獻媚,又兼天生美貌惑人,玩弄人心如臂之使指,未料用盡手段,花二卻分毫不為所動,任他威逼利誘,百般糾纏,始終不肯隨他回去唐門。
那時唐捷心性尚淺,見說服無用,便設計令他隱居樵山之事暴露,引來唐門追蹤試探,又以其師兄弟為餌,迫使他為保師門安危,複又涉入唐門的權位之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