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陸三、楚遙空與斫郎三人被藺如晦所救,暫在臨縣中一處舊宅藏身,曲淩與藺如晦趕去時,看見幾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帶著傷,楚遙空還破了相,腦門上好大一塊淤腫,既非刀傷劍傷,倒像是被人砸的。
曲淩奇道:“怎麼磕到頭了?”
幾人面色複雜,緘口不語,只將微妙的眼神投向站在他身後的藺如晦。
曲淩莫名其妙地跟著回頭看了一眼,藺如晦扶著劍冷然而立,見他望向自己,便抬起手,用拇指輕輕蹭過他額上的傷疤。
一路走來,曲淩臉上受過不少擦傷,幸而他的面板尚且活力充盈,痊癒後光潔如初,只有額頭上那塊,早先在夾巖山道上被楚遙空按著腦袋撞出來的,因力道過重,傷口結痂後,仍留下了一道淺淡的白印。
曲淩摸到那道微微鼓起的疤,忽然明白了什麼,再望向滿臉敢怒不敢言的楚遙空,不由失笑,暗道左右救你們一命,冤債相抵,可莫怨我師兄記仇,抓著藺如晦的手指,心中卻不知何故,有些飄飄然。
正自得意之際,只聞陸三悶咳一聲,道:“你來這兒,還想做什麼?”
曲淩這才回神,想起自己的來意,便拖了把椅子,在幾人身前大喇喇坐下,笑道:“沒別的意思,只是好奇,你有貴人相助,怎麼還會輸呢。”
陸三自打山寨傾覆,約莫也不曾合過眼,滿面疲色,胡茬青黑,身披一件髒兮兮的外袍,傷臂的包紮上透著血跡,盤腿坐在地上,顯得心灰意冷,聽聞此言,只是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聲。
於是曲淩接著問:“那傳言是真的?神槍門的血仇果真與姚家莊有關?”
這次他只沉默片刻,便幹脆地承認:“……是。”
“那你設計令蕭射‘病倒’,所做的一切,便是為了借山寨之力報複姚家莊?”
“……”
陸三久久不答,直到楚遙空喚了句“三哥”,才長長地嘆出口氣,伸直兩腿,身軀頹然向後一仰,用近不可聞的低聲說:“我……只是想回家。”
“三哥!”楚遙空聞言,雙目頓時泛紅,伸手握住他的手臂。
“陸三,你太糊塗了。”曲淩卻感到一陣失望,“為一個回不去的家,毀掉自己的另一個家,被馮不聞愚弄至此,也是活該。”
陸三垂著頭不發一言,楚遙空卻抬起眼來,道:“曲公子,請……別這麼說。你知道我們如今正在什麼地方麼?這兒,就是曾經的神槍門。”
曲淩抬頭看見蒙塵的屋簷下懸著“忠義神槍”四字匾額,描金字已褪得斑駁,於是同樣蒙塵的往事,在陸三沙啞的敘述裡向他揭開了。
臨縣作為官府不管、門派不服的渾噩地帶,多年以來,凡有聲望的各家各派,無不爭權奪勢、劃地為王,彼此爭鬥不休,因無秩序壓制,更少不得些恃武行兇、橫行霸道之事。
陸三本名陸豹,因門內人才凋零,二十出頭,便被師父傳位,成為神槍門第十三代掌門。
說是掌門,其實滿門上下,不過只有七八個歪瓜裂棗的師弟。在臨縣,實力強盛的門派,或者家族龐大,或者擅長經營,能夠拉攏周遭小派聚集勢力。神槍門相傳乃是前朝忠武將軍後人所創,門人堅信這套傳世槍法曾在邊關掃蕩蠻族,如今亦為忠義所出,方能不墮聲名。
然而這般迂頑的想法,也只是叫門庭日愈冷清。
陸豹與門中弟子多半是城中孤兒,自小蒙先掌門收養,聽慣了英雄將軍的傳說,接掌門派之後,卻終日為缸中米、甕中鹽奔走,滿心壯志鬱郁愁謝。
——何為忠烈、何為正義?一身武藝,究竟為何而學?他尋不到答案,只能飲酒度日,一日喝得酩酊大醉,行在路上,正巧撞見一紈絝調戲豆腐店的女兒。
不知是否酒氣上頭之故,他來不及思考,便越眾上前阻攔,那紈絝氣焰囂張,反叫家丁將他拖進巷子痛打。推搡中,他摔進一堆破籮筐,籮筐底下藏著約莫是盜賊尚未銷贓的瓷器,尖銳的邊稜劃破眉角,血流進眼睛,將目中映入的人影和器物都染成銅一樣的顏色,他想起門中供奉的忠武將軍銅像剛被典賣,換來師弟們兩日吃食,心中忽然湧上一股憤怒。
直到發現眼前的血怎麼也擦不幹淨,陸豹這才猛然驚醒,看清那流淌不止的已不是他的血,而是來自拳頭底下口鼻歪斜、不省人事的紈絝公子。
周遭不知何時聚集了好多圍觀的人,都遠遠地、沉默地望著他們,他知道惹了大事,匆忙將散落在地的瓷器包在懷裡,鑽進巷子深處翻牆離開。
當晚,臨縣傳遍了姚家莊大公子橫死街頭的訊息,姚老莊主大為震怒,誓報此仇,懸賞散下,很多人都看見了他的形貌。
那時他自不知大難臨頭,因正趁夜出城,想找鬼當驗貨,看這堆意外發現的瓷器夠換幾日飯錢。
師弟小空見他魂不守舍,連晚飯也沒吃,揣著兩個饅頭追了出來,二人住不起客店,在城外露宿一夜,竟意外逃過姚家的搜查,待次日回家,昨天還圍著自己有說有笑的師弟們只剩遍地橫屍,血從往日擺著將軍神位的空地之前,一直淌下磨損的青階。
權勢遮天者哪怕流一滴血,也能叫百條賤命來償,臨縣世道,向來如此。兩個人自此開始逃亡,他身手好,起初曾受不聞樓拉攏,不久後再次決然出走,改投夾巖山寨。
蕭射是這世道裡難得的好人,憐憫二人身世,毫不猶豫地同意收留,並在夾巖寨子設酒款待。酒宴上,大夥兒結拜為兄弟,再不過問前塵,熱熱鬧鬧的湊在一起行酒耍笑,比從前在神槍門的日子更瀟灑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