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夢裡又是翻湧的大雪。
赤目雪魔喜怒無常,動輒變色,一時興起的責罰便能叫人丟了性命。
侍奉於雪魔座下的那幾年,哭和笑是禁線,擅自交談害人害己,同伴們終日惶惶不語,唯有恐懼盡情滋長,將其餘的所有感情擠壓進窄小的黑匣中,有時隔著黑匣觸控到跳動,才恍惚知道自己仍然活著。
掙紮求生的本能從記事起就給匣子上了鎖,以至於後來被人開啟,他的心也沒長出能夠盛放喜怒哀樂的形狀。
“不是說交到朋友了,怎麼又和人打架?”師父問道。
“我也不知道。”他悶悶不。
看到那些同齡少年人熱鬧地走在一起,他心裡蠢蠢欲動,才靠近過去,卻有人叫:“他板著個臉,哪裡有與咱們結交的意思,只怕是想討教劍法!”
他這才明白,眾人遠遠避開,都是自己不會笑的緣故,待打勝了,特向對方大大地扯起嘴角,旁人反倒更加怒氣沖沖,朝他嚷道:“魔教餘孽,不要欺人太甚!”
灰袍女子發挽素釵,聞言便溫靜地笑了,自打在洞庭湖畔釣魚時釣起了那個姓曲的赤腳郎中,她便罕少再作男人裝扮。
“如晦,你知不知道,我給你起這個名字的含義?”
他呆呆搖頭。
女子忽然舉起兩手,將手掌以十字交握,唯獨豎起拇指,於是滿牆燭光上,投下一隻兔兒圓圓的影子。
“你看,何處為明,何處為暗?”
師父饒有興味地望著手影,牆壁上圓潤形狀展成雙翼,匍匐的兔子又變作翺翔的鷹。
他不明所以,順著師父被映成暖色的衣袖回看,背對燭火而坐的女子,雙眸深黑而安靜。
“日與月恆常不改,人間卻沒有永久的光明——如晦,若旁人只能看見影子,那是因為光都照在你身上。”
話音輕柔,卻如石投幽谷,在他心中蕩開空曠的回響,心神大動之際,又聞師父道。
“所謂聲名,不過舟行水上,眾口悠悠,載覆之間。你沒有過錯,只要心地光明,是非終有分辨。”
“其實……”他摩挲著破裂的指甲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囁嚅道,“其實犯錯了,我不笑時,他們說我找茬,我笑了,他們又說我瞧人不起。我……我好像總是笑得不對。”
師父無奈地輕嘆一聲,其中摻雜的笑意就正確得恰到好處,叫他的心被溫柔地撫平。
“你笑的時候,在想什麼?”
“嗯……打贏了,有點高興,但……”
他捧起空匣,喜怒哀樂仍在濛濛雪霧之外,隔著手掌跳動。
“人之悲喜從心而發,只是它的聲音太小,才叫你聽不清楚。如晦,倘若你也不相信自己,又怎麼能給它放聲大喊的勇氣呢。”
師父託著腮,兩眼彎成月牙:“師父在這裡,還有什麼好怕的?”
她好像一直在等自己叫一句“師父”,等自己敞開緊閉的嘴唇放聲大喊,他心生動搖,遲疑著張了張嘴,燈影卻又將夢搖成白茫茫一片。
雪又回來,淹沒灰色的身影……雪不要回來,他連忙伸手挽留,低頭只見兩手染盡鮮紅,劇痛錐心,聲嘶力竭的吶喊終於從喉嚨深處爆發出來。
“——師父!”
師父伏在地上,好似並未聽見,卻有赤目的鬼影應聲回頭,嘻嘻笑道:“好徒兒,多虧了你呀!”
持續不絕的嘶啞吼聲撕扯著精神,許久之後他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發出的聲音,天搖地晃,飛光劍脫手滑落,劍下的身軀化作血泥仍在怪笑:“徒兒!徒兒!你的弒師之命,終於應驗啦!”
心在尖叫,震耳欲聾,他前所未有聽得這麼清楚。耳內蜂鳴陣陣,帶來的反胃感如潮水頂著喉嚨翻湧,無盡大雪潑天而落,迴旋目中光景,有人想拉他起來,衣袖灰色柔軟,經他腥紅五指觸碰,頃刻間黏滿了血肉碎片。
煮茶的陶壺裡倒出紅水,幹瘦的手握著火鉗。
劍身上“飛光”二字微涼地凹陷,小屋門後立著釣竿。
雪山上振翅飛起的靈鷲,漆黑泥土漸漸覆蓋的靈柩。
他用鮮血淋漓的手捂著臉哀嚎,積攢了十餘年的洶湧洪水終於將匣子炸了個四分五裂,喜與幸、怒與悲,曾深鎖於心的情感紛紛注回人世的身體,然而那過於龐大的水流轉瞬沖刷而過,奔流去後,仍舊只剩幹涸空白,什麼都沒能留下。
他遲疑地拿起一截斷骨,像捧著匣子的碎片,而雪霧茫茫遠去,連帶著跳動的聲音也再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