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十三年前。
鶴勢山林木蔥鬱,因常年人跡罕至,雜草淹沒行道,須得細細分辨,才能免於踩進石板中間的縫隙,把腳扭傷。
少年藺如晦輕車熟路,步履無聲,輕巧地越過石階,此地已是鶴勢山深處,隔著一片林叢,前方隱隱傳來人聲響動,目的地分明近在咫尺,他的腳步反而愈發躊躇起來。
原因無他——心中記掛的師父雖在前面,那個沒用的男人和討厭的小孩也在前面。
自從生下討厭的小孩,師父元氣大傷,久久不能恢複,三年前決定退隱,他和師父大吵了一架,打那兒之後,就再沒好好說過話。
可放又放不下心,師父一身舊毛病,沒用的赤腳郎中哪能照顧好她——拉又拉不下臉,畢竟恩斷義絕的氣話,也是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
少年呆呆站著,一條清溪流過腳畔,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倒影,一道長長的傷疤從右眉貫穿到左眼之下,幾乎將他半臉撕裂。
人人都說那是不詳,他是身帶血讖的梟神奪食之命,會奪取他人福運,使身邊人凡得喜樂、必遭災殃。
師父的身體每況愈下,他並非有意說那氣話讓師父傷心,其實只是有些害怕。
正在出神,前方隱約的人語聲似乎激烈起來,不知在爭吵什麼,他定了定神,連忙縱起輕功,隱匿身形靠近前去。
“鏡兒這兩天什麼都咽不下去,現在說想吃糖了,給不了他,病怎麼能好?”
“阿芸,你多年行醫,何時見過吃糖治病的道理,他想吃東西了,熬點米湯就是。”
“那麼苦的藥,他也一碗碗喝下去了,鏡兒是好孩子,他難得說一次想要什麼,你叫我的心裡怎麼——”
“赤目雪魔始終不曾放棄找我,這幾年的安寧日子來之不易,倘若出山,叫他發現了這裡,我們又該如何?”
二人聲音略大了些,女子懷中的幼童驚醒,便細細嚶嚀起來,女子輕輕搖晃著他,又哼起歌謠,以沉靜依舊的口氣哄道:“青鏡,青鏡,娘在這裡,好睡吧。”
幼童複漸漸睡去,女子將他放進院中一隻竹子搭的簡陋搖籃,低聲說:“我沒想到,太早教他練習內功,會叫他氣行失常,體內積成熱症,只是我近日總覺心神不寧……”
“娘子,”不待說完,一旁的男人握著她的手輕聲打斷,“我去熬點米湯,你同我一起來吧。”
二人相攜進屋,院外樹林微動,躍出一道少年身影。
藺如晦輕手輕腳地翻進院子,蹲在搖籃邊上,盯著睡熟的小孩,那副病中的睡容並不太安定,毛茸茸的眉毛微皺著,渾如雪團似的小臉也被熱症蒸得透紅。
討厭的小孩,又生病,又要討糖吃,淨給師父添麻煩。
他氣哼哼地想,竟忘了一貫的潛行作風,不自覺伸出手去,在那棉花似的小臉上洩憤般戳了一下。
手指上傳來的觸感軟熱出奇,他一下子睜大眼睛,心中卻想道:糟了!自己因無痛覺,下手從來沒個輕重,討厭的小孩一準哭鬧,又得勞累師父來哄!
念頭至處,腳底調轉方向,已預備要跑,討厭的小孩迷迷瞪瞪地動了動眼皮,卻忽然揮起小手,一下子將他的手指握住。
也是軟的,熱的……像是,世上最輕盈的雲。
他頓時愣在原地,竟忘了逃跑,直到在小孩那烏丸似的雙眼中望見自己面容的倒影,太過澄澈見底的眼眸,連傷疤都照得一清二楚。
四目相接,他雖眼看著這討厭的小孩從小紅猴子長成大白團子,這麼笨拙地現身於他眼前,卻還是第一次,一時心裡只能懵懵地想:我相貌駭人,可別把他嚇壞啦。
在那無比漫長的一個彈指之間,小孩烏溜溜的雙眼望著他,似乎是對這個陌生人的出現感到疑惑,但他太不舒服了,只知道把那根冰涼的手指攥在手裡,體內火燒似的煎熬感也似減輕了許多,便寶貝地用兩隻手抱進懷裡,翻過身又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