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那麼多人,莫非皆是因為那位藺大俠?
正是神思紛飛,拉著自己的手忽地一定,如臨大敵的力度順著掌心透出,曲淩尚未脫身思緒,當下跟著回頭去看,只見黑茫茫的陰雲之下,一人步步走來,兩手直垂,濕發披肩,恍若伶仃遊鬼,步調看似遲緩,身影卻倏忽而至,轉眼已在四五丈外。
“那麼多兄弟,難不成都……”黑衣人冷嘖一聲,忽地抬手將曲淩一推,急促道,“小公子,我攔住他,此處往前兩裡便是嶽州城,城門外有我們的人接應,快走,他們會助你進城!”
他才鬆手,曲淩當即將胳膊一抽,兩眼看著他,卻反而後退兩步。
“你……”黑衣人面露愕然,神色雖有焦急,卻只是強捺口氣道,“好,交淺言深,不能得你信任,也是常情……”
那廂七文已步步逼近,人雖靜,氣勢卻仿若掀來殺意的腥風,黑衣人目帶隱憂,最後低聲對曲淩說:“那人極為危險,你留在他身邊,必會為其所傷,記著,想找我們,就去城中撫仙樓。”
而後忽然抬首,對已近在咫尺的七文朗聲笑道:“魔頭,我的兄弟們都栽在你手裡,今日不死不休,再沒有什麼好說,我只問——你敢用那把劍殺我麼!”
話畢一聲高喝,縱身沖向前去,七文雙足釘在原地,不躲不閃,曲淩只聽衣袖破風之處傳來一聲悶響,便見他猩紅手爪從那黑衣人背後一透即出,後者喉中嗬嗬作響,屍體很快滑落在地。
曲淩慘白著臉,終於無所礙地再度望向七文的眼睛,那雙寂靜瞳孔映著子夜無垠的純黑,幽暗冷澈,亦如萬年雪崖的深冰,令他得以確認地喚道。
“七文大哥。”
然後鬼使神差地,他又道:“靈鷲子。”
七文了然地抬眉,面上仍說不出是什麼表情,只拿血手緩緩向他一招。
曲淩提起的腳步還沒邁出,就見他孤兀身影忽然一晃,便沉重地撲倒在滿地泥水之中。
——轟!
同時間,一道炸雷並著雪亮電光再次照亮天地,去而複返的大雨傾落前,曲淩越過那具摔倒的身體,望見他身後屍橫遍地的血紅荒原。
春天罕少下這麼大的雨,粗重雨珠激烈地擊打著枯草,貼地漫起白霧,片刻晴光積攢在泥土裡的一點暖意早被雨水澆透,四下泛著刺骨的潮,而陰冷霧氣覆蓋不住的,是彌山蔽野的死氣。
這麼多死去的人。
雖說初見時,七文就在曲淩面前刺穿了一人喉嚨,但此刻眼前是這麼多……死去的人。
曲淩跨過最後一條胳膊,地上的黑衣屍體足有近二十具,七文的手法並不殘忍,那些人大多是一擊斃命……七文的手法不可謂不殘忍,那些五指生生刺出的血洞令人難以想象竟出自同族之手,其實更像來自於撕扯血肉為食的鷹鷲。
而七文一雙臂手縱橫著割傷,皮肉翻開,幾處已近見骨,昏迷中仍在微微抽搐。
曲淩將他安放在破廟尚未坍塌的一角危牆下,又扯過積滿灰塵的簾帳一端,綁在塑像上,勉強搭成一方遮擋風雨的棲身之地。
幸而這角落的屋頂也完好,火石尚未淋濕,他用細小枯枝與帳子碎片勉強燃起一堆火,煮開雨水,擦拭那雙手臂,又見他十指指甲盡裂,雙手面板蒼白堅硬,竟如玉石一般毫無血色,唯有暗青血管在皮下猙獰地拱起,宛若數條潛伏操控,令他行使非人舉動的毒蛇。
曲淩擦著擦著,目光不自覺順著那雙手臂,移上七文悄無聲息的睡臉。他身上並無呼吸的起伏,曲淩要貼在他胸前,才能聽見那其中還在沉緩而有力地跳動著。
風疾雨暗,在天地間翻湧著無情的寒冷,亦將夜綿延得如此漫長,曲淩緊緊依偎著惡鬼蒼白無聲的身體,黑暗中遍野屍身圍繞著二人,叫他再次感受到一種難以捉摸的亢奮和恐怖。
那黑衣人所說的話,他並不盡信。那些人翻找他的行李,必然別有所圖,倘若發現他並非要找之人,不知又會如何處置。
曲淩相信的,只有能夠握在手裡的。
他只有一把刀——
哪怕是一把嗜血的魔刀,也是屬於他的東西。
昏迷中,七文時而不安地抽動,曲淩小心翼翼地抱著他,貼在他耳畔輕聲哼唱。
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
早春未至,荒野尚是晦暗枯黃,泥土沖開,間或露出一隙米粒大的草尖,夜雨漲滿洞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