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曲淩幾乎要感到驚恐了。
很想大叫一聲：“你究竟有什麼毛病！”又恐目下嚴絲合縫貼在一起的五指一個使勁兒，把自己的手掌捏豆腐似的捏成碎末，只得咬牙作罷，拿自由的另一隻手掰著他的手，緩緩將胳膊抽出，口中胡亂道。
“看你打扮像個道士，你師父想必也是道士，大家都是出家人，舉止莊重些，別拉拉扯扯的。”
七文由著他脫身站遠，目露失望之色，面容雖冷峻如舊，此時神情姿態，卻莫名像個被拿走了心愛之物的孩子。
曲淩打量著他這幅樣子，暗自怪道：不知他這位師父究竟是何等樣人，竟叫他這樣又愛又恨的，先時提起，還怕得躺在地上發抖，可方才那副依戀之態，便是親生父子也沒有這樣肉麻。
愈思愈覺七文身上謎團甚多，有心打探，卻又顧忌著他保有記憶的清醒時分，只是不知覺間，初見時的畏懼之意已然消散殆盡，心下莫名篤定，眼前這尊殺神其實不會傷害自己分毫——恰如一把握在他手中的尖刀，自他身之外，方為刀刃所向。
沉默寡言、亦步亦趨，需要他來安撫的七文，簡直如貨品一般，是用七文錢交易而來的，屬於他曲淩的東西。
但還沒能完全握在手裡。七文身後來自過去的龐大陰影，竟讓他忘記謹慎，前所未有地升起了探究的慾望。
二人一道出城，在洞庭湖畔找到一座幾近荒廢的龍王廟棲身，天色將暗之際，曲淩點起火堆，烤熱幹糧充饑。
七文去附近拾柴，回來時兜了一袖子土，竟不知從哪兒摸到幾個野山薯，曲淩大喜過望，通通丟進火堆，烤到外皮焦裂，綿軟的瓤溢位濃香，便拿袖子墊著，邊吹氣邊與七文分食。七文全不怕燙，五根指頭結結實實捏著冒熱氣的山薯，卻偏要等到放涼才咬一口。
曲淩饒有興致地瞧著他，道：“我爹很會挖山薯，小時候住在山裡，他挖一筐回來，能吃好久。”
“……後來他不知怎麼，一下子就病得起不了床，人也糊塗了，他倒是教過我分辨葉子，可我沒用心學，挖出來的又小又苦，都不好吃。”
七文低頭看著手裡的山薯，曲淩卻知道他在聽，於是嘿嘿一笑，挪動身子與他坐近了些，又問：“七文大哥，你這麼會挖，小時候是不是也常吃這個？”
七文把手中晾涼的山薯又掰了一半給他，答道：“我住的地方沒有這個。”
初遇時僅憑三字，曲淩便聽出他不是嶽州人士，只是先前問話落空，又不願顯出刻意，便繞了個圈兒問：“沒有這個，那有什麼？”
七文望著火堆發了會兒愣，才低低念出一個字：“雪。”
“雪？什麼樣的？我還沒見過雪！”
嶽州幾乎不曾下雪，曲淩也只是從書中“輕於柳絮重於霜”的描述裡幻想過它的形象。
“白的，冷的，煮過就化成水，但山頂上的雪不會化，永遠都是白的。”
“你住的地方也有山，那兒很大嗎？”
“山連在一起，看不到邊。”
積雪不會融化，想必是很高的山，高而連綿的雪峰，輿圖之上寥寥無幾。
是華山派？崆峒派？
——哪一派有磨練雙手的硬功？
只可惜他從書裡讀過的武林諸事已是十多年前的舊聞，這時絞盡腦汁，也難以搜尋到確切的答案。
正自苦思，竟聞七文又幽幽啟口。
“跪在那兒，過去一夜，膝蓋往下的皮肉都會被黏掉，站起來的時候，兩條腿只剩白骨。”
“刮西風的時候，山下落紅雪，雪裡有人的指頭，把紅雪煮來喝，人也會腸穿肚爛。”
“……”曲淩說，“……啊？”
他習慣性地想接話，張嘴一下子咬了舌頭，正在震愕之際，七文驟然揚手，撲滅火堆，視線瞬間落入一片漆黑，曲淩險些驚叫出聲，嘴巴卻即刻被人死死捂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