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聚福客棧開門慣比別家晚些,外頭的早市已鬧騰喧天了,掌櫃的才慢悠悠開張,將灑掃的髒水往外一潑。
大約是半個時辰的回籠覺仍不夠睡醒腦袋,這日嘩然的水聲裡,他竟聽見有人問。
“掌櫃的,你這兒的殺手,都什麼價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掌櫃的手上一滑,水桶險些打了腳,大驚小怪地循聲望去,來者身量不高,一襲雨過天青色的藍衫,笑盈盈一照面,也露珠兒似的清爽明淨。
長得倒嫩,說的卻是什麼話!
“……什麼亂七八糟的,小店還沒開張呢。”
掌櫃連連擺手,徑自回身往裡走,那小藍衫兒卻還亦步亦趨地跟著,又道:“黑市在嶽州就這一把哨,掌櫃的,你不開張,還有誰能開?”
掌櫃本不欲理會,聽他把行裡的黑話一籮筐往外倒,一口氣悶在喉嚨,險把眼珠子憋出來,覷著四下無人,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拽進了櫃臺後頭。
隔著一扇布簾、五步陡梯,是他做夜裡生意的二樓暗間,把那小藍衫兒按在座上,他反手閉了門,皺眉問道:“誰介紹你來的?吹哨這麼莽撞,不怕遭人惦記。”
曲淩並了腿坐得乖巧,仰臉向他嘿嘿一笑。
殊不知他來到此地,自有一番算計。當下的困境,囊中羞澀是其一,受人追殺是其二,保鏢是萬萬僱不起的,只能尋個討巧的手段——聽聞黑市裡常有流亡的高手,失了正道身份,只能靠接懸賞討口飯吃,行情慘淡的季節,價如白菜,當為目下的最佳之選。
曲淩自幼長在山裡,從未踏出一步,卻也並不是對天下事一無所知。他自小別無消遣,摸魚抓鳥之外,便只剩翻看廟中藏書,其中一本名為《九洲撰事》,不僅遍載五湖風物、四海逸聞,更有各色武林幫派、江湖伎倆。
從前爹還沒糊塗的時候,常藉著這本書,給他講述山外之事,每每指點江山,論長道短,非把自己說到咳嗽不止才盡興。因此他不僅對這些歪門邪道頗有涉獵,其實連唐門大老爺幾房外室的來歷都知道得清楚。
——當然,近些年新娶的不算。
拜其所賜,此刻他神情自如地裝相,倒也真有幾分實的底氣。
掌櫃的一雙精明眼將他上下打量幾遍,仍是半信半疑道:“什麼價錢都有,看你想要什麼樣兒的。”
暗間裡有扇釘了柵欄的小窗,曲淩將桌上的隔夜茶給自己倒了一杯,小口啜著,狀似隨意地往外一指:“鬥得過那幾個的,就行。”
掌櫃隨之望去,街上販夫走卒來來往往,他卻即刻明白了所指是誰——那幾個布衣漢子混在人群中,一邊左顧右盼,一邊慢慢往前走,雖貌若尋常百姓,視其身姿步態,卻顯然習過武,倒像是喬裝改扮的門派中人。
識人自是掌櫃做生意的功夫,他觀察片刻,便回頭道:“這幾個人,說近了,有天驚門的水準,想對付他們,一條命少說十兩。”
天驚門是北邊崇陽的大派,湖廣一帶的名門除卻“金風玉柳”,再往下數便是天驚,本門一套天驚掌法入門容易,路上碰見會點武藝的,多半是在那兒學過兩年,掌櫃故此以之為比。
那廂聽了,卻蹙起眉:“用不了那麼多。”
這毛頭小子,買人性命,還搭起價來了。掌櫃不知好氣還是好笑,耐下性子同他道:“客官,咱們這兒的生意做一筆算一筆,說不好,這十兩就是埋骨錢。你瞧那幾個多好對付?學武三四年,臨頭掙的幾兩銀子還不夠傳送,我這牽線的心裡都過不去。”
聽聞此言,小藍衫兒驀地抬眼瞧他,仰月似的唇,不語也像在笑,柵欄縫裡透進的晨光將他一雙大而圓的瞳仁照得色淺如貓,只一瞬眼,那目光竟有種出奇的寒亮。掌櫃心頭一凜,他豈不知黑市願舔這口刀上血,死生自由,怨不得旁人,方才自己也只是輕視了對方,拿話壓他一壓,對視之下,竟無端有些心虛,隨口道。
“你要便宜的,也行,最便宜的只要七文,還是妖魔堂榜上有名的高手,凡他出手,從無失算,如何?”
未料話聲落下,對面的年輕人竟是一改從容神色,睜大了眼問:“幾文?”
“七文!怪了,你沒聽過他的名聲麼?”
曲淩卻沒注意話末那句質疑,只覺掌心冷汗透出,那串藏在刀中的銅錢硌著肉,指尖劃過,沾了潮濕鏽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