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片金鱗
才出了正月，嶽州城仍籠罩著刺骨的寒氛，夜來落一場霰，清早道上露不成露、霜不成霜，灰天底下漫著沒精打採的潮。
茶攤老闆或為此故，燒水時多打了三個哈欠。晨光漸明，茶客漸多，身後又有人叫，他提著壺滿心憊懶地回過頭去，撞眼一抹藍衫兒，雨過天青色，往上看是唇似仰月、目若懸珠——那年輕人正掀起鬥笠，乍露一掌容光似雪，這時沸水沖進瓷碗，激起一片茶香，清新氣息驅散了宿雨的腥澀，老闆只覺腦中澈然一明，但聞來者道。
“敢問店家，有沒有聽說過‘慧境’？”
慧境？
那詞入耳，彷彿是有些印象，老闆一邊尋思，腳步也沒閑著，麻利地將熱茶送至客人桌前，倒叫一茶客聽見了嘀咕，揚聲道：“慧境，不就是那個麼——天下第一劍的心法！”
一石激起千層浪，應和聲登時從四面八方響起來。
“是了，可不正是那本不幸失傳的獨門秘籍！”
那穿藍衫兒的年輕人已揭下鬥笠，在茶棚裡頭撿了條板凳坐下，這時便又好奇問道：“什麼天下第一劍的心法，可否請諸位大哥詳說一二？”
一大早本就缺個話題消磨，加上這年輕人生得俊俏，為人也禮貌，頗有幾分討喜，樂意回答的不在少數，東一言西一語中，便將來由拼了個大概。
原來三年前，人稱“滄海孤標”的大俠藺陳風身死之後，其武功濯纓劍譜便流入了江湖，藺陳風劍法獨絕，乃是武林公認的天下第一，眾人紛紛去練，卻竟無一人能夠學成。
後來便有傳言，說滄海濯纓劍單學是學不會的，須得配著獨門的慧境心法一同修習才行，可藺陳風只傳了劍法下來，於是這心法便成了一樁懸案。
嶽州地處鶴勢山下、洞庭湖畔，是當年藺陳風隱居之地，更是殞命之地，對“天下第一劍”崇敬成風，那《濯纓劍譜》幾乎人手一部，說著說著，竟真有人掏出一本破書，小藍衫兒接過翻看，書本之主顯然花了心思，劍譜上蠅頭小字密密麻麻，輔以墨線圈畫，仔細看去，寫的卻是：“這裡不懂”“這裡也不懂”。
眾人頓時鬨堂大笑，那書主滿面通紅地分辯：“你們莫要笑我，便看這幾個動作，哪裡能夠連到一起去？”
只見劍譜上簡筆描畫的持劍小人，上一張左臂前曲，右掌將劍收於肘後，下一張卻以右臂橫胸，將劍舉於左肩之側，這動作做來極其別扭，幅度又大，將劍從右揮向左再行出擊，不僅失了先機，更叫敵方早就看清來勢，非但不高明，簡直像是胡鬧。
茶客中有見多識廣者，便點著第一張圖畫道：“這一勢，像衡山派照月出雲的起手。藺陳風曾是衡山派弟子，他獨創的滄海濯纓，其實源自衡山劍法。”
他說著，起身以指比劃，右肘劍出，向前平擊，接著道：“然而照月出雲如此起手，是圖出劍之速，這第二個動作，就叫人更難琢磨了。”
在座的不少江湖人，顯然都有過鑽研，聞言就三三兩兩嘆起氣來。
“這劍譜的高明之處，到底是我們凡夫俗子輕易不能參透的，這些年來，也就聽說天驚門的石家小娘，彷彿使得不錯。”
“忒！那娘兒們……你信她真會使劍，倒不如信石濤是真瘋魔，放著兒子不要，因這學不明白的劍法立個小娘做了少主人。”
“依我看，連濯纓劍譜也八成是個假的，堂堂天下第一劍，哪有隨便給人學了去的道理。”
“這倒未必——哎，你們知不知道，今春六韜堂主連子翁要開賞劍大會，六韜堂的藏書樓彙聚天下武學秘藏，大會的彩頭無非在此，有傳言說，奪魁者可得的，正是《慧境心法》！”
訊息是簇新的，落地激起一片嘩然。
緊接著有人道：“真的假的？如果六韜堂真有這本心法，他們怎麼不自己學了？”
“他們便是早就學了，又豈會讓你知道。”前者嗤道。
“學了天下第一劍，還不出來做新的天下第一劍？”
那人還想反駁，忽見街道盡頭轉出來一片黑壓壓的人影，步履聲沉重紛雜，足有五六個人。
方才還嘰嘰喳喳的茶客們只覺氣氛猛地一凝，不自覺紛紛噤聲，直到足音愈近，領頭漢子探身進來：“各位，見沒見過一個戴鬥笠的藍衣小子？”
這群人顯然來意不善，茶客們面面相覷，雖有心想替那杯茶之交遮掩一二，一對對眼珠卻不自覺移向茶棚裡面，那小藍衫兒落座之處——
“咦……？”
然而不知何時，板凳上已空無一人，只有喝了一半的熱茶擱在桌上，還嫋嫋冒著白煙。
曲淩壓低鬥笠，無聲踏過巷道裡青黝黝的濕泥。
剛出鶴勢山，他就發覺身字尾上了尾巴，在洞庭湖邊的荒野蘆蕩周旋了一個日夜，原想進入嶽州城總該能夠甩脫，未料那群人反而追得更加肆無忌憚。
“慧境”，天下第一劍的心法……
他在心裡喃喃念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