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且行且說,一路上談笑風生。那宋禕盡管看起來像個弱質女子,不過走起路來也沒有一副香喘細細的樣子,這一路上基本都能夠跟得上。眾人走了將近一個時辰後就接近山頂了,不過從這裡再爬往山頂的這一段路就有點陡了,大家時不時的要攀扶一下身旁的樹枝和石頭。又走了盞茶時分,大家終于都登上峰頂了。
他們見山頂的坡地上的草長得明顯比其他地方整齊,其中還有一種似蘭似蒲的小草正開著星星點點的小白花,於是大家就決定在草地上歇息一會。
桓溫略坐了一會兒後,不安分的他就走到一處面向北方的高地,站在那裡遙望十裡外的金城。七年多以前在他初鎮金城的時候,就曾經爬上過這座山,也曾經在這山頂附近遙看金城,那時的金城是一個偏僻的小地方,日常使用的物料主要是靠幾個大莊園內部的自給自足,民間的交易行為比較罕見。而如今的金城,因為有了一個草市的存在,已經頗有一番繁榮的氣象了,至少生活的方便程度比以往要大為增加,否則以褚裒貴胄的身份也不會願意鎮守這裡。而自己在經過一番順利的升遷後,卻遇到仕途當中的第一個低潮,且被這股潮流捲回到這個曾經非常熟悉的老地方,這是一番怎樣的滋味啊!不過,桓溫對自己一直抱有一番更高的期許,盡管他對金城有著深深的感情,但這裡畢竟只是他人生當中的一個驛站,他相信命中註定在他的前面會有一片更大的天地在等著他的進取。
“北伐!北伐!”這時桓溫心中發出了野心的吶喊。
當桓溫轉身回到眾人當中的時候,袁喬正請謝尚吹奏一闋笛子讓大家來欣賞一下,謝尚推辭說國喪期間不可音只要不是吹奏喜樂就是無妨的。謝尚見這裡最尊貴的人都這樣說了,本來當場就想獻技,不過又想了一下後,就對宋禕說:“還是讓你來把那天下聞名的笛子給大家露一手吧。”
宋禕見大家都凝望著她,也不推辭,就站了起來,拿過謝尚遞過來的笛子,先凝了一會兒神,又試吹了幾個音,接著延長頸,奮玉手,摛朱唇,曜皓齒,就這樣吹奏起來了。
喜愛音樂的桓溫覺得機會難逢,就非常入神地進行了聆聽。只覺得一開始笛聲中正平和,意態適閑,令人像是看到了一副明媚的春光,又如行雲流水般的抒懷解意和唯美絕倫,甚至似乎可以聽到心花開放的瓣瓣舞動之聲。
當人們正被引入懶洋洋的微醺當中,接著笛聲就慢慢的急了起來,好像預示著即將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接著笛聲開始高亢起來,人們好像聽到了鏗鏘的殺伐之聲,隨之殺伐之聲越來越密集,直至令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當聲音激越高亢到無以複加,聽眾的情緒達到了頂點的時候,笛聲卻好像斷了弦的箏一樣,突然就掉了下來,讓聽眾的心裡突然落了一個大空。
當死寂般難耐的空虛慢慢地布滿了人們的心靈的時候,笛聲又開始慢慢的響起來了。不過這時的笛聲已經變得低沉而憂鬱,似乎在尋找些什麼,在訴說著些什麼,但白雲悠悠,關山蒼蒼,孤城寂寂,前路茫茫,找來找去卻都找不到要找的人,說來說去也無人願意聽你說的話。一時間既似柔腸百結,一時間又像是愁怨滿腹;一時間正如美人遲暮,一時間又猶如英雄淚殘。
接著,笛聲開始變得轉折起伏起來,時而激越如到處尋找出路,時而婉轉如碰壁而回頭。經過百轉千回的嘗試後,笛聲又漸漸地回複淡然,似乎是在感嘆,世事不過就是如此罷了,人生不過就是如此罷了,又何必追求什麼呢,又何必計較什麼呢,我們最終的結局,都不過是一抔黃土而已。笛聲終罷,餘音杳杳,猶如人生最後一聲的嘆息。
眾人在笛聲終了之後過了一會才緩過神來,紛紛向宋禕鼓掌表示贊賞,而此時的桓溫卻依然象失魂落魄般地沉浸在曲子的回味當中久久不能自拔,以致對大家的掌聲和喝彩都不聞不問。
褚裒笑著說:“看來元子也是一個痴人呀,其痴迷處也不下於祖士少和阮遙集呢!”
對於皇外公的這番評價,大家都積極鼓掌以表示贊同,這時桓溫才突然驚醒過來,似乎知道大家在說他。
褚裒道:“元子,你聽得這麼入神,你聽出什麼來了?”
桓溫不好意思地說:“此曲的高深之處我也聽不太懂,我只不過是覺得此曲觸動了我自己的一些感懷而已。”
謝尚含笑道:“那你就跟大家說一下你的感懷唄!”
桓溫於是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緩緩地談起了自己的感想:“開始的時候,我聽到了一派祥和幸福的生活,這正如我無憂無慮的童年,所以我感到很快樂。後來我聽到了陣陣的殺伐之聲,我想起了蘇峻之亂的時候,我跟隨父親奮力與叛軍抗爭,直至父親的遇難,是最令我激憤的時刻。不過後面的一段,就和我的經歷似乎不太一樣了。”
謝尚追問道:“那你後面又聽到了什麼?”
桓溫想了一下,接著道:“我在笛聲中聽到了一個人在離亂之後到處尋找親人,到處尋找依靠,但是蛾眉宛轉,愁腸百結,找來找去都找不著親人,反而被迫到處顛簸流離。他經常的追憶往事,緬懷過去,輾轉反側,孤枕難眠。可是,英雄有淚,不知道喚何人擦;美人有情,不知道向誰人訴。感慨之後,事已至此,他只好獨自去面對這個困難重重的事實,期待重新遇上一個陽春季節。盡管前路漫漫也要掙紮前行,盡管道路艱險也要努力嘗試。可是在經過無數次的掙紮以及無數次的碰壁之後,他最後終於只能回到了原地。人生倐忽如電,一晃眼半生已過,美人長門寂寞,志士白發空閑。真是道不盡的世途艱難,訴不盡的離愁別緒,吐不盡的委屈辛酸,嘆不盡的世態炎涼。既然命運是如此的無奈,從此心灰意冷,安於現狀。世事不過如此罷了,人生也不過如此罷了,就算你得意的時候再妖豔浮華,到最後還不是身埋冢頭。一切都看透了之後,一聲嘆息過去之後,最後反而得到了超脫。”
當桓溫帶著滿腔的感慨把話說完後,大家都轉而望著宋禕,好像在焦急地問:“他說得對不對?曲中的真意是不是這樣的?”卻看見宋禕雙目含淚,似乎就要脫眶而出,一時間竟說不出任何話來。然後大家也就覺得無需再問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宋禕款款地說道:“這首笛子的曲目喚作《行路難》,是我根據一首漢樂府雜曲改編的,凝聚了我半輩子的心得體會,沒想到被桓大人完全參破。桓大人真乃性情中人。”
褚裒道:“仁祖,你如夫人的這首曲子,你以往聽過嗎?”
謝尚汗顏道:“聽過是聽過,可惜我始終聽不得哀怨的曲子,也就不會去深入考究其曲中的真意。”
褚裒笑對宋禕道:“如此看來,桓元子才是你的真正知音呀!”
宋禕道:“桓大人既然能夠聽懂在下的曲子,肯定是經受過離亂之苦的人,我相信他將來一定能夠承擔大任的。”
桓溫連忙拱手道:“謝謝如夫人的誇獎,但願日後還能夠聽到這天下一品的曲子。”
這時褚裒出來評價道:“仁祖和元子,一個是豁達,另一個是凝重,一個寄情於春花,一個蓄志於秋實,都是世上難得的妙人。仁祖覺得人生短暫,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波折,都要馬上找到令自己開心的事由;元子卻因為人生短暫,苦多樂少,所以要爭取時間成就一番大業。如夫人身邊既有一位懂得及時行樂的妙人伴著,又如伯牙一樣找到了子期,真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情。不過,要是你在當初就能夠預見到這種滿意的結局,恐怕這感人肺腑的曲子也就作不出來了。”
眾人聽了皇外公的評語之後,再次表示一致的贊同。曲罷興盡,大家也就都帶著輕松的心情從原路下山了。
第二天的早上,謝尚和宋禕拜別眾人後要返回建康了,眾人一直把他們送到金城的南門,正在大家互相珍重一番的時候,桓溫與宋禕的眼神有了一陣短暫的交流。當看到桓溫用一種帶有欣賞的眼光看著自己的時候,宋禕不禁心中一動,轉身對身邊的謝尚說:“謝郎!你這趟帶我到金城來,讓我的內心感到非常的安慰,我曾經夢想得到的一切你都已經給我了,不過我現在又多出一個想法出來,不知道謝郎能否應允?”
謝尚落落大方地說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的,都會答應你的,如夫人但說無妨。”
宋禕於是懇切地要求道:“我曾經漂泊了大半生,現在唯一擔憂的只是自己將魂歸何處。如果謝郎能夠答應在我去世之後把我葬在這對面的南山,我就再也無欲無求了。”
面對如夫人這個合情合理的要求,謝尚非常爽快地答應了。
望著謝尚的牛車漸漸遠去,桓溫的心潮還一直在蕩漾,他根本沒想到宋禕會有這般舉動,也不知道她在謝尚生活中的出現對袁女正來說是一個什麼樣的影響,不過他還是衷心的祝願她有一個幸福的後半生,而且就因為宋禕臨走前有這樣的一個要求,在桓溫心中對謝尚所存的一些芥蒂也就隨之煙消雲散。桓溫心想:“要是長公主知道謝尚這風流情種得到了她父親當年的枕邊人,這心裡面會是怎樣一番的滋味呢?”
但是桓溫最後決定,他自己決不會主動告訴長公主在這世上曾經有著這麼一個迴圈的三角戀故事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