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後的第三天的早上,袁耽依依不捨地一直把桓溫送到橫江渡口,兩人相約在袁耽明年回建康述職的時候再會面。
橫江,即長江橫貫馬鞍山境的一段江面,因大江出天門後折北橫流而得名,這段江面可是要比蕪湖轄區的那一段寬廣得多。對於滔滔萬裡的長江來說,流程僅五十餘裡的橫江實在是微不足道。不過因為有秦始皇渡牛渚、孫策經略江東、晉室永嘉東渡以及蘇峻之亂等經典故事發生在這裡,上承天門之謝濤,下銜揚子之浩波的橫江以及正對東岸“千古一秀”採石磯的橫江古渡,不愧是與瓜洲古渡齊名的南北襟喉。
當渡船行到中流的時候,只見廣闊的江面上惡濤如山,白浪如雪,意氣昂揚的桓溫突然想起了“中流擊楫”的典故。話說建興元年公元313年),晉愍帝即位後,以司馬睿為侍中、左丞相、大都督陝東諸軍事,命其率兵赴洛陽勤王,而司馬睿正著眼開拓江南,根本無意北伐。當時逃難渡江到了建康的祖逖勸琅琊王司馬睿說:“晉朝大亂,主要是由於皇室內部自相殘殺,使胡人乘機會攻進了中原。現在中原的百姓遭到敵人殘酷迫害,人人想要起來反抗。只要王爺一聲令下,派我們前去收複失地,那麼北方各地的人民一定會群起響應。”司馬睿其實並沒有恢複中原的雄心壯志,但是聽見祖逖說得慷慨激昂,也不好推辭,只好勉強答應他的請求,讓他做了一個豫州在今河南東部和安徽北部)的空頭刺史,撥給他夠一千個人吃的糧食和三千匹布,至於人馬和武器,則叫他自己另想辦法。祖逖帶著隨同他一逃難的幾百家鄉親父老,組成一支還鄉團,準備橫渡長江打回老家。船到江心的時候,祖逖拿著船槳,在船舷邊拍打起來,他向大家發誓說:“我祖逖如果不能掃平佔領中原的敵人,決不再過這條大江。”他慷慨激昂的聲調和豪邁的氣概使隨行的壯士個個感動,人人激奮。
桓溫從祖逖身上不禁又想起了祖約,祖逖“中流擊楫”的時候祖約應該也在船上,可是後來祖約卻是上了蘇峻的賊船,不但變成亂臣賊子的一員,還連累了哥哥身後的名聲。想到這裡,桓溫心裡有一種很吊詭的感覺。接著,桓溫又想到了小時候溫嶠跟他講的關於祖逖最好的朋友劉琨的故事:劉琨當時的名氣比祖逖還要大,他當年只帶領著一千餘人輾轉離開首都洛陽,於元嘉元年春到了達飽經戰亂後已成一座空城的晉陽。劉琨在強敵環峙的環境下安撫流民,發展農業生産,加強對敵防禦。只不到一年的功夫,晉陽就恢複了生氣,成為了晉朝在中原的少數幾個殘存抵抗勢力之一。可惜後來劉琨失勢後,他與其子侄四人都被幽州刺史段匹磾所殺害。桓溫扼腕嘆息為什麼英雄的結局總不是那麼的美妙,於是一邊以船槳在船舷邊擊拍,一邊唱起劉琨的《扶風歌》:
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
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
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
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嶽頭。
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
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
浮雲為我結,歸鳥為我旋。
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
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
麋鹿遊我前,猿猴戲我側。
資糧既乏盡,薇蕨安可食?
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巖中。
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窮。
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
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
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
桓溫在船上旁若無人地曼聲吟唱,語調悲壯低昂,引起了一眾旅客的圍觀。一曲歌罷,竟有旅客把幾個碎錢打賞給他,桓溫哭笑不得,不過也略感安慰——還是有人能夠體會我擊楫的心情的吧!
當渡船到達對岸的採石下江口,已是接近申時。
採石磯原名牛渚礬,關於它名字的由來存在兩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是,古時這裡因有金牛出渚而得名。後來在三國吳之赤烏年間,石磯院僧人掘井得到一塊五彩石,於是此地改名為採石磯。第二種說法是,在三國吳時,這裡曾出産五彩石,其形狀如蝸牛,又有“金牛出渚”的傳說,故取名為“牛渚磯”,後改名為“採石磯”。採石磯三面環水,西南麓突入江中,與南京燕子磯、嶽陽城陵磯合稱“長江三磯”。其中,採石磯又以山勢險峻、風光綺麗、古跡眾多而列三磯之首。採石磯歷為大江南北的重要津渡,既佔據長江之險要,又鎖鑰東南,是建康的天然屏障,所以自古以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古來江南有事,從採石渡者十之九。”秦始皇曾自此渡江往錢塘。
桓溫從採石磯背後的碼頭上岸後就遠遠望到了牛渚河岸邊橫江街上橫江館驛站的高大招牌,他見此就牽馬到了驛站登記入住,他在分配到的房間內稍作整頓之後,心想現在才是申時,還可以趁太陽還沒下山之前往採石磯遊覽一趟。於是,他便向驛卒討了燧石線香和另外一些供品,然後打上揹包出了驛站,邁著強健的腳步往連線採石磯的拱橋走去。上得采石磯,桓溫見山上松翠欲滴,山形酷似蝸牛,就尋路直奔翠螺山古有金牛在此出渚。其西北臨大江,三面為牛渚河環抱,高數十丈,像一隻碩大的碧螺浮在水面上,因此,此山得名為“翠螺山”。這翠螺山林木蔥綠,蔚然深秀,西麓突兀於江中的懸崖峭壁就是著名的採石磯。西北臨江低凹之處,被稱作“西大窪”,北邊山脊樑叫“蝸牛尾”,山勢非常險峻。
桓溫順著曲曲折折的山路拾階而上,一路上行人三三兩兩的拿著茱萸等物。雖然已過寒露時節,但見松竹滴翠,紅葉似火,桓溫在清冷的空氣當中倍覺清爽。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桓溫就已經登上了翠螺山的峰頂,在這裡遠瞰寬廣的大江湍然不息地滾滾奔流,其氣派,其遒勁,無不體現出一種人類所無法抗拒的造化之力。桓溫從這長江的意象入神,一時豪邁之氣和功名之心呼之欲出。
桓溫在磅礴的激情當中沉浸很久,直到日影西移,夕陽如橘。隨著一陣刺骨的寒風吹過,桓溫才記起此行的真正目的,於是他往西南方向下山,一直走到臨江的一片峭壁。站在峭壁邊上往南面看,只見滔滔江水穿過天門一瀉而下,猛擊著腳下的峭壁,捲起的浪花時而翻騰到與峭壁齊高的位置,氣勢非常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