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輕柔,似乎品味著其中獨屬自己的溫情。但我還是不可自制地打了個哆嗦,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確認自己所處的環境。即便沒有那麼多慈悲心腸,可常識依然告訴我這是個不斷誕生生命的地方。那麼,當中又有多少個生命,是用“喝醉了”“故意”和“旅館”為開端,就像從河流打撈出的空罐頭一樣,被拋入這個世界的呢。
“……我真是落伍了……”沒有其他話可說,我只能尷尬地苦笑著。
“你回頭可以盡管罵我。”
“我不罵你。”我看著章聿發黃的眼睛,嚥下了後半句話。我想說“反正無論說什麼你也不會聽的”,可既然連我自己都明白,又何必多費口舌呢。她正是堅信醉態中的自己具備更勝往日的殺傷力,外在上的,或者內心裡的。所以她咕噥的聲音無止境地誘惑下去,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從床單上抬起紅潤的臉,眼光裡的羞赧卻是完成了一種豪放的暗示。她就用那模糊的視野把自己也模糊地畫了進去。在那裡是小狄慢慢遠掉又終究近了的輪廓。
最初只是平常的同學聚會,但章聿從開始就抱定了決心,她是一眼看到了今日的結果的,但心裡唯有獻上祭品般壯絕的優美。所以她喝得連自己都沒了數,把即將要獻給災難的身體用酒精沐浴了一遍又一遍。
等到一切都由進行時發展為完結時,她從喘息裡察覺眼睛周圍的水汽。她在昏昏沉沉中回想著,方才小狄把自己從ktv裡拖出來,塞給她一張卡說之前她借出的錢,現在都在這裡了,“密碼是你的生日”。
小狄大概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做這種思維簡單的設定,000000有什麼不行,123456有什麼不行,偏偏選擇了章聿的生日。
而他隨後憂心忡忡地替她開啟手裡的包,替她拉開裡層拉鏈,又合回去,照顧著這個已近半失魂狀態的她。
“我會等你的!”她朝小狄的背影喊,裡面那麼吵的k房,她的聲音竟然還是略勝了一籌。小狄的背影不自然地定了定,但轉身的動作不夠艱澀,等於又給了章聿可乘之機。
“我以後再也不可能遇到和你相比的人了,我知道。”她一開口就透露了自己眼下有多麼“沉醉”,但她舌頭還沒硬,恰恰相反,她有一瞬彷彿迴光返照式地無限伶牙俐齒,“我常常聽別人的一種說法,很有可能一輩子也遇不到自己命中註定的人,知道他在,他一定存在,他和自己是百分百的,上帝拍胸口做保證——但是她們知道有這樣的人,卻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在哪裡,怎麼才能找得到。我就想,比起她們來,我是多麼地幸運才對啊,所以,別人想求都不知道怎麼動手去求的,我就這樣眼睜睜放他走了,會遭天譴的吧?”她快把自己講出眼淚,但很快又笑成飽滿紅潤的蘋果:“和你分手,是我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通通加起來比,都找不到比它更讓我懊悔的事。我想修正這個錯。我會等你的。”
把這段話清清楚楚地說完,用完了章聿所剩無幾的理性,沒多久她就在ktv裡軟成一隻小小的蝦,小狄要送她回去,被她拖住說自己忘帶鑰匙了回不去,就送她到一旁的賓館去吧。
當小狄找人合力把章聿抬上計程車時,她大概是以為,自己什麼都準備好了吧。
我在一個很長的憋氣後,重重地吸了口氣:“……太胡鬧了。”
章聿率先嘆了一口氣:“我再有一個月就三十了。你記得麼,我們以前一起看《老友記》,還沒有辦法理解,裡面每個人過三十歲生日的時候,為什麼那麼抗拒和驚慌。也真是,到現在我才理解。離得越近我越害怕。我孤單壞了,我甚至覺得怎樣不齒的事都可以做一做。”
“……你這個人太極端了。”我心裡涼涼的,“那未來的四十,五十,六十,是不是就別活了。”
“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
“現在我的心還沒有死,可一旦它放棄了,那就是真的死了吧。”
“……”我一瞬腦子裡開閘似的充了血,我說不清自己是不是又開始憤怒和不安起來,但我必須忍住,我知道自己在見證一個極大而高危的賭注,“先別說了……今天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來送你回家……。”大概連我自己也忘記了,等到反應過來自己的舌頭下還壓著那顆和章聿同樣的泡泡糖,我的整個口腔已經完全被那童年時分的甜味吸幹了所有口水,它硬得像顆石頭。
“有個朋友,生病了,之前去醫院看了看她。”在馬賽的掌心裡,我唯有這樣避重就輕地逃避現實。
“噢,是嗎。”他毫不懷疑,“病得厲害麼。”
“倒還好。只是我挺心疼她。”卻心疼得始終不明不白不情不願。
馬賽夾了一個餃子到我面前:“嗯。”
“你明天調休麼?”我一嘴羊肉地問他。
“可以晚些去吧。”
“哦是嗎。”我低下眼睛攪著碟子裡的醋,“也要注意身體。”
“你可沒有資格說我呀。”他還有開玩笑的心。
“唔唔。”
“涼了吧?”
“還好。”我囫圇地又吃一個。
“好像是有點涼,我去熱一下?”
“唔唔。”我頭點到第三下,發現自己好像是哭了。我抬手用小臂蹭了一下,果然有水的痕跡。然後如同開關跳到了上一個級別,突突突地,從我身體裡開始全速運轉的機器,拼命地擠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淚。我是掉在一個酸味的湖裡爬不出來,連腰都直不住了。
大家都想要“幸福”啊。說一萬次一億次,幾乎被透支的詞語,但我們每個人都還是想要啊。到後來不擇手段,氣急敗壞,擲著那個總是不肯給我們正面的硬幣,依然心懷希望總有下一次會成真。但被甩的被甩,被騙的被騙,走一條孤懸的橋就快到頭了可它依舊要坍塌,求不得的依舊求不得,放不下的依舊放不下。
我用力地,緊緊地抓住馬賽的胸口,到最後幾乎像要把自己的味道蹭到對方身上去的犬類。
“……”他在一陣屏息後低著頭問我,“沒事嗎?”
“沒”字慣性地要應聲而出,可我嚥了回去——這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我可以全神貫注地把自己的精神意志當成可見可碰的東西,傾注到那枚名叫“幸福”的硬幣上,我用了所有力氣吧,以至於不知道還能怎樣用力,等待它給我一個明朗的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