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徹底地沉默著,將她的掌心揉開,
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網似的紋路。
大概總有一些人,她們就是沖動慣了的情緒慣了的,
神志裡總是養了一群生生不息的魚,
令她不惜疲憊地渴望逆流,回到精神上的永無鄉去。
章聿的腳背腫得很高了,不僅是腳背,連帶腳趾也一樣。如果說他們像嬰兒般,卻又截然不同,嬰兒們胖乎乎的四肢是幸福的象徵,那投射在章聿身上的,只因為懷孕而帶來的副作用,留給她的就是“負荷”兩字。對我來說陌生得有些見外。畢竟她的青春之美不僅在長發上“閃耀新生”,往下一直武裝到了腳趾。多少次夏天,我和章聿以競走選手的姿態穿梭高跟鞋專櫃間,她每次脫出自己塗著糖果色指甲油的腳,我都能聽見售貨員碎裂在心裡的一聲哀號。
章聿把臉睡向裡側,頭發被紮成一束,下巴說不清是尖了還是圓了。整個人和四壁中容積的溫度合為一體,都是涼涼的悄悄的。
我走過去,把被子扯一扯蓋住她露在外的一雙腳,她旋即醒了,看見我時愣了愣,一開口我卻不知為什麼有點想哭:“……果然我就猜你會找到我的。”
“……怎麼搞的呢?手機也聯系不上。”我靠著她的病床坐下,捏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一邊的桌頭真夠簡陋的,垮垮地搭著一條她的圍巾,連杯水也沒有,“我跑了三家了一大圈,幸好你在這兒,不然全市的婦産科我都得轉上一遍了。你說這叫什麼旅行路線呢?該買點什麼紀念品回去呢?吸奶器?”
“醫院裡才沒有賣的。”她彎開兩條眉毛。
“還有力氣跟我打哈哈!”
“怪我,怪我。”
“……急什麼啊?沒事嗎?”
“沒什麼大事。”
“到底怎麼個情況呢?”
“見紅了,突然之間,嚇得沒辦法,只知道趕緊跑來醫院看。醫生本來讓我回家觀察情況,不過我還沒走出大門呢,就又見紅了,所以醫生讓我留下來觀察看看。”
“那結果呢?”我的聲音有點發抖。
“嗯,能確定小孩沒問題。明天就能出院。”她說得太簡短了,“不過,你怎麼知道的呢?”
“你說呢?你父母都快急死了!啊,我得趕緊給他們打電話通知。”
“……但你預備怎麼說呢?”
“……”我不知道說什麼,這個空間的氣息脅迫了我。從小我就對醫院難以適應,更別提這類每分每秒都在實現著“呱呱落地”這四個字、充滿了“母親”色彩的擁擠的病房。
“就說我去外頭玩,讓人偷了包,手機和錢包都沒了,只好暫時在別人那裡借宿一宿。”
“笨死了的故事!”
“沒關系啦,他們只要聽到我沒事,也就安心了,不會再追究什麼。沒關系的。”她又輕輕地對我重複一次,總是塗著活潑指甲油的手指現在也撤下了所有的傲氣,單薄地颳著我的手心。
於是我實在按捺不住:“別生了。”我動用所有否定的詞語,“不能生的。你這樣沒有辦法‘幸福生活’的。怎麼過呢。沒可能的。太渺茫了。”
章聿強撐的笑容在我面前凋零下去,隨著她身體一節節萎縮起來,好像床褥上有個流沙似的洞xue正在將她一點點吸走:“早上,我來的時候,看見有一溜來墮胎的女孩子。一溜,好多個。其中一個大概是剛剛動完手術,直接讓人抱出來的,跟死掉一樣,臉色慘白慘白的。不小心被我碰到了,右手立刻垂落了下來。我快嚇死了。”她的眼睛望著天花板,似乎還在不斷複現先前的畫面——如同突然放下的停車欄杆一般,使她猝不及防地踩了一腳剎車,胸口被保險帶勒得生疼。
“長痛不如短痛。”連我也不清楚自己說的話是樸實還是無能,“你一定要想清楚的啊。這真的不是隨隨便便的小事,不是你能夠負擔的。”該死那些浪漫的電影從來只會強化描寫那些虛無的情啊愛啊、月夜啊、星河啊、玫瑰花啊勿忘我啊,我倒想看看有哪個敢直接把鏡頭對準産婦的臨盆下體拍個三分鐘。
“你說的我都懂啊。我什麼都明白。但沒有用。”她幾近冷淡地朝我笑了笑,“我昨天出門,其實是約了小狄……我準備好要告訴他了……”
“……你準備好要告訴他了……”我喃喃地重複一次。
“嗯,我原先等在店裡,要見他。沒一會兒,突然覺得不對勁了。我趕緊沖到廁所。幾乎是血流成河啊。最大的血塊,足足有五六公分。我敲門,拉了一條縫讓排隊在我後面的女孩替我先買點衛生巾去。好在她本來就帶著。後來還是她扶我到外面,我等著的時候她和她的男友一起還幫我去叫車——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啊,看起來應該還在讀大學吧。我坐在那裡的時候就想,大概是孩子保不住了,我和他沒有緣分吧。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其實,就是那個時候,我看見了小狄。”
“……誒?……”
“我是看見了他的。但我身體很冷也發軟,使不出力氣。我沒有叫他。我在大堂旁邊的花壇那兒坐著,他就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往我們約的店拐過去。穿著黑色的外套和一條深咖色的褲子,頭發又剪短了一些,就比板寸長一點,還是很襯他的……那個時候……我覺得……”她的呼吸變得激烈起來,“我應該是要恨他了吧。我完全可以恨他的,他一點也沒變樣,兩個多月了,什麼都維持不動,也或許他其實是變難看了,但我卻沒有辦法覺察出來。我怎麼就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呢。他倘若想整死我,幾乎就是輕而易舉的。我怎麼就能容忍自己那麼屈服於他呢。但不論我怎麼想,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恨他啊。明明我有足夠的理由可以恨他入骨,但我怎麼也恨不起來。連理論上保不住的孩子,醫生檢查過,胚胎都還活得好好的,沒有流産,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將手放到那個代表了一切的腹部上去:“所以,你看,不論是我的意志能作用到的地方,不能作用到的地方,都服從他……我就這樣吧。”
我徹底地沉默著,將她的掌心揉開,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網似的紋路。大概總有一些人,她們就是沖動慣了的情緒慣了的,神志裡總是養了一群生生不息的魚,令她不惜疲憊地渴望逆流,回到精神上的永無鄉去。
蹲在路邊給章聿父母發簡訊時我的情緒非常低落,警告自己不要露餡不要露餡,一邊替章聿撒著千瘡百孔的謊言,“但人沒事,不用擔心的,她很平安”,卻在“平安”之後還是忍不住加了兩個莫名的感嘆號上去。
世界上明明有再太平不過,尋常不過的方式,讓兩個人認識、交往、結婚、生育,組成家庭——一頭急汗的丈夫胖胖得幾乎彎不下腰了,但他還是要在剛出生的寶寶頭上親一親,親個不夠,睡在旁邊的妻子頭發還是濕著的,眼睛也是眯著的,腫脹的眼皮已經和好看無關了,她精疲力盡卻有柔情滿懷。
這些再太平不過,尋常不過的方式,也是不肯給予每個人的。
章聿的留院觀察第二天就能結束,我去附近的超市替她買了些基本的飲料或食物。實在沒有概念,孕婦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我一個劉姥姥突然誤入了育嬰院。我可以買烏龍茶給她嗎,裡面的茶多酚會不會對她有害?那麼果汁呢?番茄紅素聽起來不像是會對嬰兒下毒手的罪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