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上的時間須臾間被放得很長很長。一秒當成幾十秒在度過。可我卻驚訝地發現老媽沒有犯錯後慣見的慌亂或侷促,她看著臺下的眼睛是尋常的眼睛,她臉上皺起的一星點兒笑容也並非為了尷尬而進行的掩護。她有了一點點近乎兒童般的空白,眨了眨眼睛看向我的位置。
我努力搜尋著腦海中和愉快有關的話題,最後實在無奈,只能胡編一段我和辛德勒的簡訊記錄。說他那兒的時差和我的差了十一個小時,說他坐飛機的時候差點弄丟了行李,說他問候你們好,說他要帶當地的什麼巧克力來給你們做禮物。
“不用的,怎麼好意思呢。”老爸在計程車的副駕駛上回過頭來,可他看著老媽的方向說。
“隨便唄,也沒必要想得太隆重。”我一把拉起老媽的手,“還不是你自己說喜歡吃巧克力,讓人家聽進去了。”
“……我說了啊?”
“說了的呀。”
“誒我的腦子……”她捶了捶胸,“真的越來越不靈光了。”
“算啦別想啦,你忘了嗎,我讀書時去表演合唱,話筒全程都是拿反的,一口氣就快紅到隔壁省了,我還不是挺過來了。”
“坍臺死了。要命啊。”她的兩腳在車墊上胡亂地搓著,“我怎麼搞的啊。恨死了啊。”
“都說了別想啦。要我說點別人不開心的事讓你開心開心嗎。我一個同事之前參加公司的運動會時褲子被拉了下來哦。還有之前看到網上說的,還是學校的校長呢,喝醉了以後掉進了護城河。還有啊,以為自己收到詐騙簡訊,就是那種‘你把錢打到9558xxxx賬號就行’,火一大,發資訊過去罵對方說,‘你的喪葬費我不是已經給了嗎,還不夠嗎,你還要死幾次啊’,結果立刻電話就打來了,一接是剛剛換了手機號碼的老闆——是不是很慘很好笑啊!”我演得很投入,捂著肚子做捧腹狀。
“……好笑什麼啊。真遇到了,肯定很糟糕的。”老媽又把頭再度倒向窗邊,“我真的老了。腦子一片空白。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一片空白。”她慼慼地說:“我今天還想讓你看看呢……你老媽也挺能幹的,寶刀不老……讓你和你老爸都看看……前面排練還格外賣力……結果,都是什麼啊……”
我動了動幹涸的嘴唇,把老媽的手背無力地拍一拍,她的手背很軟很軟,零星一兩顆斑點不可避免,很早前她得過灰指甲,包了半年的藥膏後好了很多,那兩枚指甲現在只餘下治療後淺淺的稜紋。再等一陣,入了冬,手指尖就會開皸,她洗個菜也疼刷個碗也疼。
“沒事的啦……”我把她的右手捏一捏,“我老媽,去小區附近兩公裡打聽打聽,社交名媛一枝花啊!別人買十八塊一斤的河蝦哦,她走過去,話也不用開口,靠臉就能直接打八折的!在小區廣場上跳個舞,小區停車費都要跟著漲一漲才行,不然啊,早就角角落落都爆滿了,所以,寶刀哪裡老了!你今天那叫劍走偏鋒好吧!”
我回到家已經半夜,剛抱著衣服進浴室,一側的瓷磚奇跡般接連脫落了三塊。背後的水泥暴露出來。我出神地望著那三塊灰色的缺口,又忽然覺得它們好像俄羅斯方塊中的某個部件,變著姿勢就要降落下來。
不知道原因何來,但俯下身去打掃瓷磚碎片時,我忽然覺得累得動不了。由外至內,再由內至外的罷工,我聽見身體裡發出引擎突然失效時,僅僅維持了最後幾圈空轉的呼呼聲。
我需要一點好訊息。在連續喝了幾口過鹹的鹵湯後,想要吃點帶甜味的來平衡那樣簡單。電腦看多了,想閉上眼睛緩一緩的合理。日頭下走得久了,想要坐一坐的自然。心情壞了太久,想尋找點讓心情可以回升的人事,就那樣恰如其分。
“喂?……”電話那頭響起久違的男聲。
“……”我沒有說話。
“……”馬賽用同樣的靜默回報我。
“現在有空麼,我能見你麼?”幾乎就要在他開口的剎那,我打斷了他的遲疑。
“……現在,是嗎,現在嗎?”他重複一遍,“好。那我過來?”
“我在樓下等你。”
“嗯。”
微糖的烏龍茶,閤眼後的純黑色,樹下的休閑椅,馬賽就像它們。
他跳下計程車的時候,我就站在幾步之外。身邊是用剛剛睡醒的目光,卻不乏犀利地把我打量的門衛,並且彷彿瞬間就意會地在我背後點起了頭,當他看見馬賽朝裹著外套的我走近。
“已經睡了嗎?”我率先開口。
“……還好,還沒,在看一個dvd呢。”
“是嗎,什麼?”
“《史前巨鱷》?還是什麼來著……不好看,特別套路。”他襯衣外的條紋開衫還沒有繫上所有釦子,被我一廂情願地解釋成源自出門時的匆忙。
“這麼晚讓你出來——”
“沒什麼。沒事。”直到此時,馬賽終於流露出那份為我熟悉的面容,他個性中無法擺脫的那部分溫和使他輕輕地搖頭,“進去嗎?這裡會冷。”
“嗯,好。”
馬賽詢問完我一天的作息,又表達了一下對室內空氣的擔憂,可他始終停留在玄關附近,像一個不諳水性的人在沼澤前遲遲地猶豫。
“你說什麼?”我走到客廳轉角,用聲音撒出一路誘餌,希望可以將他引入自己草率佈置的陷阱。
“我說,地上怎麼有個水泥鏟?”他總算走了進來,停在電視櫃前。
“哦,瓷磚壞了,想等工人來修,我先找了個放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