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雲抵達臨安已是四月中旬。握著僅有四個字的信紙,古寧南滿懷惆悵。空雲道:“瞧那位老人家對你甚為不滿,你可得小心嘍。”古寧南勉強一笑,道:“回頭再說罷。”空雲也不問他要事處理得如何,又簡單談了幾句,這便告辭了。古寧南再要謝他,他只道:“浮雲遊四海,原是隻聽風。沒甚麼好謝的。”古寧南心道:“浮雲也好風也罷,都比人要自在得多。”
他來臨安一個月,對於段念卻毫無訊息,或許也是自個打聽不全面,不由得苦悶。眼下自個像個瞎子一般,便是段念有心找皇帝麻煩,他又如何能夠阻止?
便在他心煩意亂、不知所措之際,卻有個小女孩找上他,給了他一封書信,道:“有個姊姊教我把這個給你。”古寧南接過信,問小女孩道:“給你信的姊姊呢?”小女孩搖了搖頭,道:“早走啦。”古寧南道了聲謝,那小女孩已經去了。他這才開啟信,看完後,意外之餘,不知是喜是愁,道:“你要殺皇子,又何必告知於我?嘿嘿,看來不僅是我知你,你對我也頗是瞭解。”
第二日,古寧南依信中所言,趕赴天目山。登頂時,已近黃昏時候,因地勢高,倒還不是天黑的時候,遠遠便見段念已到了。青絲與衣袂共晚風而舞,不染纖塵,恍如自九天而落,而非塵世俗人。古寧南瞧來,只想著今日見她竟如此動人,隱隱有不安之緒。又想:“終究會分生死,要安心也難。”這才定下神,走向段念。走近些,卻又見她面容慘白,神色憔悴,竟比他還深上幾分。
段念淡淡道:“你來啦。”古寧南知兩人已是水火再難相融,直截了當,道:“說罷,教我來,是做甚麼?”段念道:“實則,殺皇帝之言,不過用以引你前來。你不喜官府,卻不恨明主,更何況這即將襲位的皇子,愛民心切,當為你所護。”古寧南冷冷道:“你倒是很瞭解我。”段念道:“你也不差,料想得我會遷怒於皇室,特意趕來臨安蹲候。”古寧南道:“那你教我來又是何意?”段念道:“你我互有血仇,自然是了結了這樁事。”古寧南冷道:“如此也好,不必再‘掛念’彼此啦。”
段念悽然一笑。那日自少室山離去之後,憶起石亭中的事,雖不後悔,仍是頗有愁緒,只一意抑制不想罷了。又不知去處,是以四處流浪,奔波輾轉了近一個多月。那日忽聽得有人議論新立的皇太子趙琪,便忖道:“寒布衣無蹤跡,背後的官府勢力也無從得知。既是如此,我便去殺了皇帝,歸根結底,都是皇帝的旨意。”正是與古寧南之前所想的一般。段唸到了臨安,忽發覺皇宮戒備森嚴,行刺絕非易事。因而又生起愁慮來。在臨安待了幾日,法子沒想出來,反見著了一個熟客——午子虛。憶起揚州城內城外因他所受的苦難,段念一陣冷笑:“也只得算你氣數不好。”因臨安城內人馬紛繁,大庭廣眾不好行事,就只得暗中尾隨午子虛。那午子虛在臨安城中閑逛了一通,便出城去了。教段念詫異的卻是,午子虛出了城,不行官道,反而往山林走去,一路小心翼翼,生怕有人尾隨。於是她忖著一看究竟,便未有下手。最終穿過一片竹林,到了一處水邊,有一所由竹子搭建的房舍,午子虛敲了敲門,進去了。
段念悄聲落到窗戶外邊,想要聽聽裡邊的人講話。不料裡邊人卻道:“外邊的朋友進來一坐。”段念一驚,自忖著如此好的輕功仍被發覺了,裡邊的人定非庸手,卻也毫不懼怕,徑直推門進去了。
裡邊唯有兩人,一人正是方才進去的午子虛,他見了段念,帶著一張留有兩道疤痕的臉,錯愕道:“是你!”段念卻未理他。另四十多歲的人正端坐在一張擺放著茶壺的竹桌前,一身書生打扮,樣貌尋常,對段念這位不速之客毫無半分意外之感。那人聽午子虛說話,便問道:“你認得她?”午子虛道:“便是我之前聽說與你聽的那女子啦。”那人打量了段念一眼,知段念是來尋午子虛的仇的,笑道:“姑娘請坐。”段念之前吃過一次虧,這會哪還搭理他們所說的?那人見段念不動,賠笑道:“先前小徒多有得罪,還請姑娘暫緩,容後再說。”段念卻想:“午子虛這般膿包,竟有這等師父!”道:“我為甚麼要緩?”那人一怔,沒料到段念會這般說,即道:“我這徒弟卻是不一般,姑娘所能既往不咎,自然有能教姑娘滿意的條件。”段念不為所動。那人又道:“我這徒弟乃是……”午子虛忽喚了他一聲“師父”,似是教他莫要說明。那人卻微微一笑,道:“不礙事。”接著道:“他乃是前任金主的私生幼子,名喚完顏敏。姑娘也知完顏雍篡位登基,當今大戰雖休,小戰未止,於黎民百姓而言終無益處。若姑娘能深明大義,待小徒高登帝位,又有甚麼不能滿足你的?”原來這人便是先前懷遠所言,教段念去對付的完顏亮身側的好手。巧是那時午子虛在外,完顏亮不放心,便遣他外出尋午子虛,這才未有現身。段念道:“如此說來,倒也合乎情理。不過,你們如今孤家寡人,憑甚麼說高登帝位?”
那人似是料到段念會這般說,道:“宋朝皇帝新立了皇太子趙琪,這位皇太子可不是位庸主。由得他的性子,定是會北伐抗金的,我們只須說動他,還有甚麼可愁的?”段念道:“說動他,你們先得有資本。”那人道:“完顏雍是篡位登基,根基並不穩固,手下有諸多臣民不服,只是大勢所趨,暫時委曲求全而已。只教我領著幼主暗地裡去說,未必不能掀起足以顛覆他的風浪。”段念心道:“這些事他都能與我說,定是有一定的把握對付我。”仍道:“我若是不應你,又如何?”那人道:“若保不住幼主,還談甚麼宏圖霸業?如此,我也只能拼了這條小命而已啦。”
卻聽段念撇開話題道:“午子虛,諧音伍子胥,他的結局可是不好。你這做師父的,也沒與他考慮過?”午子虛忙道:“伍子胥如何不好啦?這漢名,便是師父替我取的。”那人聽聞,臉色卻不大好看。段念道:“伍子胥不得好死,你可曾知會?”午子虛怒道:“哪有此事?伍子胥助闔閭稱霸春秋,名流千古,你竟連這都不知!”段念心頭冷笑午子虛被人矇蔽,當下也不揭開,只道:“那又如何?謀士而已,不過他人成名的墊腳石。”這話說得他們師徒兩人都已臉色發青。那人沒料到段念會扯到這一茬,事實卻與段念所言不差,他本是有借完顏亮博取聲名之意,至於完顏敏,則完全被他視作墊腳石。
今日段念無意間撞見這麼樁事,只想著:“你們爭權奪利又與我何幹?這仇我卻是要報的。”便與那人道:“你我打一場,你若贏了,這事便算啦。你若輸了……”說著冷眼瞧向午子虛道:“我也要了他半條命。”完顏敏被段念逼視得瑟瑟發抖,忙抓著那人的臂膀道:“師父,你可要救我!”那人與段念道:“非打不可?”段念道:“別無他法。此間說與我聽的事,與我毫不相幹,我既不求名,也不求利,只為報仇而已。另外,你也大可放心,我與金人素無往來,也沒必要將此事抖出去。”那人一聽,道:“如此坦蕩,倒教某佩服。先前略聞你名聲,也不大在意。熟料今日一見,真乃女中豪傑。不過,我已有近二十年未涉足南朝江湖,今日正好瞧瞧,到底是南朝江湖上正出了此等豪傑,還是徒有虛名,藉以狂妄而已!”說話間,竟是無比自信。
段念已飄然出門,落在外邊,背靠竹林,面朝竹屋。那人持劍出門,午子虛只拉著他道:“師父,你可一定要贏吶!”那人低聲道:“放心,我即與她說了我們的事,便不會放她離去。你且耐心候著罷。”說著大步朝前,臉色已冷了下來,道:“姑娘先請!”段念喝道:“何須廢話!”劍光閃過,她已挺劍上前。那人不緊不慢,亦抽出劍來。雙劍一經交接,閃出火光,兩人擦身而過。段念又側身刺出一劍,那人輕車熟路,似是早已預料一般,使劍架開。
段念身姿曼妙,即便透露著殺戮之氣,依舊如謫仙子一般輕盈秀美。那人則顯得沉穩端重,縱然在段念運以上乘輕功急攻之下,出招亦有條不紊,甚是從容。忽聽他道:“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說完又是一聲狂笑,再來接下段唸的劍招。段念心頭有怒,暗道:“你竟然還吟詩,莫不是看不起我!”想著,便挺劍連刺,上三路下三路交錯而攻,看似紛繁複雜,實則以周身各處要xue為脈絡,並不含糊。那人先始略有慌亂,費時不多,已然明瞭段唸的路數,連破兩劍,道:“比武乃是人生一大快事,豈能不以詩歌助興?”
那廂觀戰的午子虛見他師父如此從容,這才安下心來。又聽那人道:“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說著,手裡的劍,依舊兇險萬分,氣勢奪人。卻聽段念冷聲道:“可你卻是‘事了豈拂衣?只為功與名’!”那人聽段念有意嘲諷,也不慌亂,一面出招拆招,一面道:“言語之詞,大可不必深究其義。蓋知其所言之氣,借其所有之勢即可。凡事若都追根究底,自有不得意之處,豈不是自尋煩惱?”段念卻道:“荒謬!詩歌乃是情囿於衷,而抒以字,當意氣並重。如此舍意求氣,與捨本逐末又有何區別?”那人聞言,又驚又怒,驚的是這女子竟也是愛好詩文之流,怒的是她的理論卻與已經踐行多年的“氣勢”大相徑庭,反而藉此來嘲諷自個。於是道:“那依你而言,當有甚麼句子?”段念冷笑道:“莫過於‘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那人一聽,先是覺得毫無氣勢可言,這才去探究其義,又想:“這是借東坡之口言我沽名釣譽,還是說我似東坡不知秋菊亦有零落的品種?”便這一瞬,忽見段念挺劍疾刺,已不及招架,便側開身子相避,再橫劍以擋下一招。不料段念下一招卻不以常理劃過,反而轉下往上挑。那人驚駭之下,移開數步,見段念追擊,自忖慌亂之中不敢接招,便縱身躍起,掛在一條竹竿上,這才道:“何意?”
段念道:“你不覺得都有嗎?”那人一怔,心道:“先始是說我不講其實,沽名釣譽;偏我又不解其義,是為無知。”雖都是諷刺自個,他不禁笑了起來,一面落下竹竿,迎上段唸的劍,一面道:“妙!妙!妙!”
段念閃出劍花朵朵,逼退那人下攻之勢,一面也躍上竹竿。那人道:“彷彿兮若青雲之閉月,飄飄兮若流風之迴雪。”段念聽來,知會對方乃是說自個,但此情此景,兼之各自身份,於段念看來,對方便是有意調戲了。於是大怒之下,挺劍主攻,她輕功甚好,因而在竹上行來亦如平地,那人倒是吃了個虧,連在竹竿上左右相避,又不斷後退。
午子虛見那人呈現敗跡,不由得慌了起來,連呼道:“師父,要穩住呀!”那人正是手忙腳亂,又聽徒弟催促,不禁罵道:“住嘴,我自有打算。”午子虛心道:“你有打算,可莫拿我的性命開玩笑才好。”自打完顏亮被殺,完顏敏便失去了勢力,因而他也收斂了許多。當下萬事都靠他師父,他焉能再多話?萬一惹怒了他師父,他可沒好果子吃。
段念一招“燕子穿簾”,直撲那人。那人已是招架不住,這會兒忽又揚起嘴角,道:“我輕功不及你,卻是不必以我之短禦你之長。”說著,順著竹竿滑下。段念一劍撲空,掃斷竹竿,順勢落下,舉劍在前。那人繞過幾條竹子,再避開這一劍。段念忽一手抓著竹竿,借力翻了個筋鬥,正身落地,手裡劍一劃,已將一條竹子劃斷。竹子尚未傾倒,第二劍已揮出,在竹子中擷取一段約四尺的竿子。又趁竿子倒地之間,與地齊平之隙,一腳橫踢,那竹竿似離弦之箭,直撲那人。那人見竹竿來勢洶洶,不敢硬接,忙著避開。只見那竹竿穿爆了兩條竹子才卡頓在第三條上。
那人道:“你委實出乎我的意料,若再給你二十年,定可與那些老而不死的怪物一較高下。”段念不理會,仍舊以劍相答。那人尋常接招,卻見那劍身倏忽蜷曲起來,不禁一驚,衣衫給劃破了一道口子。段念早先運氣,使劍身□□,與尋常長劍一般,教那人掉以輕心。當下劍身倏忽變軟,那人豈有不驚之理?一劍雖避過,只將衣服劃開,第二劍已轉眼攻來,劃破了胸口,流出血跡。那人神色再冷,道:“我見過使這種劍的人。”段念毫不在意,只“哦”了一聲。那人躍開,道:“不過他與我打時,使了一把普通的劍,被我殺啦!”段念驀然一招“啼痕萬點”,以無中生有,正合此劍的捉摸不定,教對手措手不及。
那人卻鎮定自若,長劍只輕輕一劃。隔著尚有一丈多遠的段念已感覺無盡的氣勢蘊含在那一劍之中,呼了聲“劍氣!”忙收住“啼痕萬點”,順勢翻身避開劍氣。那劍氣直撲後邊竹林,斷了十幾條竹子才消散無蹤。但那人見一劍不中,第二劍又至。段念飄然閃避,慢了少許,額前一縷青絲飄落。
那人見段念吃了虧,這才喜道:“便是‘一點浩然氣,千裡快哉風’!”段念穩住步子,道:“不過雕蟲之技爾,有甚麼好炫耀。”說著軟劍遊龍走蛇,反撲上那人。那人正要發作,見段念撲來,自是求之不得,又揮出一道劍氣,便又想:“她已知我煉成了劍氣,怎還敢如此莽撞?其中定有蹊蹺。”可一劍已出,對方有何打算仍舊不知。果見段念一個騰空,竟以輕功之巧避開劍氣,手裡的軟劍不知幾時已充盈內勁,挺直無比。剛有下落之勢時,段念順手揮劍,同樣的一道劍氣直撲那人。那人亦驚叫:“劍氣!”心裡還道:“看來傳言不假!”那道劍氣之勢卻比他自個揮出的,還要雄壯幾分。眼看之前大意出劍,當下對手的劍氣來得又快,已是避無可避的必殺之式,那人只得橫提長劍,以劍身相擋。明知防不住劍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那柄長劍斷作兩截,劍氣之勢也隨之消散,但餘力卻不止,硬生生將那人撞倒在地,吐出鮮血來。而他左肩與頭,仍是給未被抵消的劍氣劃過,開了一道數寸長的口子。他握著斷劍再要起身之時,段念已將劍指在他眼前,冷冷道:“桐花萬裡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那人丟了斷劍,道:“罷罷罷,留他一命,隨你處置好了。”段念見他如此坦然,倒是略有詫異。倒是那廂午子虛見他師父敗了,不由得慌了神,道:“師父你可不許這般……”那人道:“既然敗於人手,還有甚麼好說的?她又不要你性命,不必著急,反丟了男子漢的氣概。”午子虛卻不這般想,他記得當時如何設計對付段念,又將她害成怎樣,不禁吞下一口口水,右手別在身後,已捏緊了三枚銀針。
那人嘆息道:“想不到我比詩比不過你,比劍也不敵於你,可真是徒有‘冷麵書生’的名頭!”段念一聽,立馬沉下臉來,萬般思緒湧起,心道:“冷麵書生,你竟是冷麵書生!怨不得南朝無你蹤跡,你竟是跑去金人那去了!”卻尚不及有任何反應,忽見午子虛手臂一抬,已將三枚銀針射來。段念已吃過他的苦頭,當下使劍格擋,將三枚銀針盡數挑開。午子虛本是抓著段念走神的機會想拼死一搏,哪料段念反應得如此之快?見銀針無用,忙要奔跑,大呼道:“師父救我!”寒布衣本想借午子虛為墊腳石的,見午子虛又惹出禍端來,知段念未必肯繞過他,當下卻仍挺身上前,一面與段念道:“姑娘,高抬貴手!”
段念一則因寒布衣的身份而怒,二有午子虛小人之心暗下毒手,哪裡還忍得住?當即持劍直追午子虛。午子虛本沒多少武藝,寒布衣名義上是他師父,卻只是想借他家勢力,因而並未授予他多少真功夫。而寒布衣又已負傷,更是追不上段念。是以段念三兩步便追上午子虛,一劍挑去,斷了他雙腳腳筋。午子虛慘叫一聲,不斷求饒,段念卻毫無表示,只冷冷將他提起。
寒布衣還只道段念之怒只因午子虛暗中射了銀針,仍道:“姑娘手下留情!”說話間,手中卻倏忽丟擲銀針來。段念大駭,忙要避開,那銀針卻是朝午子虛射去的。午子虛哪料得他師父會突然像他出手?頓時一枚銀針中咽喉,一枚了中眉心,連聲音都未發出,便瞪著寒布衣,死了。
段念拋開午子虛,冷冷看向寒布衣。寒布衣卻嘆了口氣道:“按實說,這幾日他有意拜會趙琪,並透露了意向,趙琪都未回應,希望不大。更何況他又行了這般多惡事,也唯有以死償命啦。”原來寒布衣之前的鎮定自若。卻是已將午子虛當成了棄子。
段念卻不理會他這種為茍活為不惜殺了徒弟的說法,只與他道:“方才你說你見過使這種劍的人,還殺了他?”寒布衣道:“不錯,那還是我未投奔金朝之前……”段念打斷了他的緬懷,冷冷道:“那你可曾看出我使的是甚麼劍法?”寒布衣一怔,瞬時汗毛豎起,段唸的劍招雖然紛雜,但其中不是是配合這柄劍的。不禁道:“李家的……不!絕不可能!李家滿門被滅,不可能還有人!”段念卻道:“那我又是如何會使他們家的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