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進東北的深山老林,不怕雪大,只怕起風,意思是下再大的雪,你穿暖和了也能抵擋,可是一旦颳起嗷嗷直叫的寒風,你穿什麼都沒用。大興安嶺的老黑山,剛好擋住了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潮,嶺下的莽莽林海之中有一個屯子,官稱“邊連堡”,俗稱“狍子屯”,只住了十七八戶人家,小得不能再小了,以遼國後裔的達斡爾人為主。當地的房屋以松木或樺木做樑架,四面是土坯牆,抹幾道黃泥,屋頂鋪了厚厚的苫草。屯中至今保持漁獵傳統,冬季鑿開冰凍的江面,能打到門板那麼大的魚。當地人離不開魚,沒魚不吃飯,吃飯必吃魚,他們口中吃的是魚肉,頭上頂的是魚皮帽,身上穿的是魚皮衣。
也許有人會問:“魚皮還能當衣服?”我以前也沒見過,坐爬犁進了林子,看到穿魚皮衣的人,我還當是長出四肢的怪魚,其實帶頭的不是別人,那是臭魚他大舅,帶了屯子裡的老鄉出來接我們。後來聽大舅一說我才知道,屯子裡的人打到江中大魚,活魚扒了膛,先不刮鱗,剝下皮陰幹,做成緊身衣,又輕又韌,還特別暖和。當地人上山鑽林子、下江摸魚,都要穿魚皮衣。
臭魚的大舅,60年代在北大荒屯墾兵團,1968年遇上雪災,虧得狍子屯一個達斡爾女人救了他的命,他喜歡這地方人情厚,便留在狍子屯安家落戶,娶的也是達斡爾媳婦。後來上了歲數,從深山老林中出去一趟可不容易,已經有十年沒回過老家,此刻見了至親,可真是激動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狍子屯在偏遠的深山老林中,好幾年都不來一個外人,這一下就來了三個,屯子裡的人全擠在旁邊“賣呆”。東北話管看熱鬧叫“賣呆”,意指傻站著不說話,頂多沖你傻樂。大舅將我們仨接到他家中,讓我們在火炕上坐了,忙著燒大鍋,也不知鍋中咕嘟的是什麼好東西,呼呼直冒熱氣,聞著噴香。白山黑水之間的人習慣亂燉,通常是“大鍋燉肉,大碗盛飯”。興之所至,天上飛的、林中跑的、地裡挖的、樹上摘的,都可以放在一個大鍋中燉。不一會兒,熱騰騰的飯菜就端上了炕桌,我一看怎麼全是魚?
大舅說達斡爾人在寒冬中以獵魚為生,待客也以魚為主,風俗跟別處不大一樣。
臭魚見了直搖頭,他說他人稱臭魚,到這個屯子全是吃魚打魚的,犯了他的忌諱,這可不是好徵兆。但是饑腸轆轆,好不容易坐到熱炕上,飯菜端上來,他一看除了魚沒別的,也管不了那麼多了,邊吃邊問大舅,這是什麼魚,那是什麼魚?
大舅告訴他:“窮山溝子裡邊,沒啥好招呼,只有白魚、鱘魚、鮭魚,等會兒再給你們整大鍋咕嘟魚湯,先嘗嘗熘魚片、炸魚塊、拌魚子、炒魚毛……”
臭魚平生頭一次聽說魚還有毛,便問:“魚的毛長在哪兒?魚毛也吃得?”
我說:“你少見多怪,魚毛無非是魚做的肉鬆肉茸,大舅,這是什麼魚的毛?”
大舅說:“江裡的白魚,吃不夠再給你們整,到了咱這兒沒別的,魚可管夠。”
我們三個人在炕上吃魚,大舅蹲到旁邊抽煙袋鍋子,一邊抽還一邊樂。
臭魚說:“大舅你有什麼事兒這麼高興,怎麼嘴都合不上了?是不是在山裡撿到寶了?”
大舅說:“哎呀,萬沒想到,你個不爭氣的東西,今兒個還知道帶你媳婦兒來看大舅。”
我和臭魚聞聽此言,忍不住笑,正吃的一口魚全噴了出來,藤明月也面紅過耳。
臭魚說:“大舅,你這都哪跟哪啊?這個藤老師,她是到你們這屯子找獒犬來的!”
大舅一愣:“啊?合著她不是我外甥媳婦兒?”
【2】
大舅一看誤會了,不免尷尬,他給藤明月賠不是,又問我們找什麼獒犬,狍子屯倒有幾條獒犬,攆山快如風,打圍猛似虎。他說:“如果你們想要的話,等開春下了小狗,給你們帶走一條。”
我們進到狍子屯,已經看到屯子中的狗,達斡爾人以漁獵為生,對獵狗十分看重,狍子屯有不少厚毛垂耳的獵狗,毛色或黃或黑,卻沒有古代傳說中“熊頭虎軀,形似猛獸”的巨獒。
大舅說:“以前這個‘狍子屯’全是打狍子的,要不咋叫狍子屯,按說招待你們,怎麼不得整鍋手扒肉?可是狍子也不好打了,全是60年代狼災鬧的。在那之前,邊防軍和牧區也開展過打狼運動,但是因為狼災損失慘重,又開始了第二輪打狼運動。打狼打到什麼程度?從內蒙古草原到大興安嶺以西,狼蹤絕跡,狼是打沒了,別的野獸也越來越少,以往靠打圍過活的獵戶都快吃不上飯了。你們想想,如今狼都打沒了,哪還有狼獒?”
當天趕路疲憊,時候也不早了,沒來得及多說,吃完飯在火炕上睡到天亮。
轉天一早,大舅起來燒炕續火。關外離不開“地火龍”,民間俗稱的“地火龍”,即是蔓子炕下的爐膛。燒透了“地火龍”,縱然天寒地凍,睡在炕上也像烙餅似的那麼熱。不過這“地火龍”燒透了,到上午也會變冷,還得再燒熱了,一刻都不能斷,要不這屋裡的人全得凍死。
到了晌午又是吃魚,刨花魚、殺生魚、生拌魚絲、蘸魚片,分別裝了一大碗。
臭魚說:“再好吃的魚也架不住成天吃啊,還有沒有別的東西能吃?”
大舅說:“咱這兒沒別的,全是魚,我都吃了大半輩子了,你這才幾頓?”
臭魚說:“我們不要求別的,有炸醬面沒有?”
大舅說:“炸醬面?我還想吃呢,上哪兒給你整去?你要真想換換口兒,下半晌給你們蒸黏豆包,我蒸黏豆包這手藝在狍子屯可叫一絕。”
藤明月問大舅:“狍子屯的老獵人中,有沒有誰見過巨獒?”
大舅說:“不能說沒見過,以前狍子屯有幾個陶甕,甕身紋飾描繪了古人挽弓搭箭,帶領巨獒同狼群惡戰的場面。可見西伯利亞的狼群,對古代人的威脅由來已久。古人生活在關外的苦寒之地,住在樹洞和土窟之中,使用弓箭抵擋入侵的狼群,可在冰天雪地的嚴寒之中,很多時候用不上弓箭長矛,只有巨獒才對付得了狼群。在古老的陶甕紋飾中,除了鬼神之外,較為常見的就是獒犬,因為原始森林中的生存條件惡劣,離不開獒犬。獒犬可以打圍,獵熊、獵鹿不在話下,甚至可以下到河中,叼上一尺來長的大魚。尤其嚴寒時從西邊過來的狼群,對古人的威脅很大,弓箭刀矛無法對付成群結隊的餓狼,全憑獒犬與之抗衡。你們來得不趕趟,那幾個陶甕早打碎了。當年見過陶甕的人,也已經死了很多年。到如今,墳頭上的草長得都比人高了。但是陶甕上的傳說留下來不少,狍子屯上歲數的人說起這個古經,那是把唾沫說幹了也說不完。”
【3】
大舅說:“不用急忙慌地,我下半晌找幾位會說的來,給你們好好嘮扯嘮扯。”
吃過晌飯,大舅帶他的兩個女兒到江上鑿冰窟窿。在幾尺厚的冰層上刨個洞,江中的魚會擠到冰窟窿下邊透氣,可以直接用鈎杆子往上鈎,有不少大魚,要三四個人才拽得動,我們也跟去幫忙,說是幫忙,其實也伸不上手,主要是看達斡爾人如何在冰上打魚。
下半晌忙完了,大舅回到屋中做黏豆包。黏豆包是用糜子磨成黃面,還要摻上棒子麵,這樣才能又黏又筋道。兌面絕對是門手藝,摻多了面粗,會失去黏勁兒,摻少了面細,黏勁兒是有了,卻沒了筋道。和勻的面裝進缸裡,放在火炕頭上發酵,發好了面再包進豆沙餡上鍋蒸。往往會包很多,凍住了可以當作幹糧,進山時背上一袋子,拿火烤軟了充饑,捱得住時候。
大舅蒸好黏豆包,找來狍子屯中上歲數的人一起,我們圍坐在火炕上,聽老人們口述遼軍征伐犬戎的故事。一個人講完了拿走一些黏豆包,再請下一位來講。達斡爾人講故事,習慣使用傳統的說書唱誦形式,盤膝坐下,擊掌吟唱,說一段唱一段,僅有大舅聽得明白,再由他轉述給我們。
狍子屯中的達斡爾人多為遼國後裔,民風彪悍尚武,據說他們的祖先都是當年征伐犬戎的遼軍,透過說唱故事,將先祖的戰功代代傳誦。雖然遼軍征討犬戎的經過,在達斡爾人的說唱敘述中融入了大量神怪內容,但是其中對犬戎的描述遠比史書全面。而且,在50年代以前,狍子屯的人還可以在原始森林的樹洞中或江臉子上的巖壁下撿到犬戎陶甕、陶盤的殘片。甕身紋飾中有犬戎、巨獒、狼群的圖案,所以狍子屯達斡爾人講述的犬戎傳說非常生動,歷歷如繪。由於過的年頭多了,古代陶甕殘片已經不好找了,然而陶片紋飾中描繪的內容,仍儲存在狍子屯達斡爾人一代代留下的傳說當中。
遼軍常將巨獒形容成“會飛的寶刀”,誰撞上誰死,遼軍上下說到犬戎的巨獒,無不談之色變。
在古老的傳說中,戎人崇拜獒犬,尤其是狼獒,熊頭虎軀,身子也真有猛虎那麼大。巨獒的地位同戎人相當,在戎王之下,戎奴之上。當年遼軍征伐犬戎,以火矢大破犬戎,殘餘的戎人躲進了林海古墳之中,從此消失無蹤。根據當地的傳說,以及在大興安嶺狍子屯一帶的古陶殘片,犬戎正是逃到了這片深山老林之中。當時至少還有幾千人,你說可也怪了,戎人會上天入地不成,怎麼會一下子全沒了?過去了千百年,仍然沒人找得到犬戎的去向。
我們在狍子屯住了幾天,頭半晌到處轉,下半晌聽屯子中的長輩講述遼軍征伐犬戎的傳說,可是說來說去,也不知犬戎躲到了何處。我覺得再聽下去沒什麼意義了,找到狍子屯的老獵人,打聽周圍的地形。往東是綿延起伏的大興安嶺山脈,林海莽莽,古時候毒蟲結陣、猛獸成群,如今也是人跡罕至。
【4】
狍子屯以北,有大江大河阻隔,還有變幻莫測的沼澤濕地,西邊則是老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