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先是60年代抽大煙的古爺死在了西南屋;開計程車的二哥雖然沒死在屋裡,卻也是意外橫死;崔大離在屋裡坐到半夜,又變成了這個樣子,這可奇了怪了……
正想得出神,崔大離逐漸恢複了知覺。我有心問他一個究竟,但是時候不早了,給二哥送殯的親友陸續到來。崔大離丟了大半條命,心神恍惚,兩眼發直,哪裡還出得了門?
我和臭魚先將崔大離扶進後院兒,讓他回屋躺下。此時送殯的人全等急了,只好讓臭魚照看著崔大離,我替他出去支應。
好在我多少明白些當地的風俗,勉強能夠應付。當天出殯,一大早有火葬場的靈車來接,先撕門報兒、放鞭炮,這邊兒一人給倆小饅頭,到殯儀館燒花圈花籃的時候,再將小饅頭扔進火堆,用以打發餓鬼,回來還要邁火盆,各種亂七八糟的規矩太多了。
二哥掉進河中淹死,屍首沒在屋裡,因為終究是夏天,放屋裡就該臭了,所以凍在殯儀館的箱子中。停屍一般是停三天,過去也有停七天的,七天為一期,或者說成“頭七”。停屍舊時大戶人家出大殯,弔孝的人多,往往要停七七四十九天,再多的也有,但是不常見。之前在飯莊定了席,去殯儀館傳送完了二哥,中午到飯莊吃飯,吃過飯送殯的人們各回各家,一場白事兒算是暫且告一段落。
說到這兒,我還得交代一下。住在西南屋的二哥一家,自打二哥意外身亡,二嫂子受的打擊太大,一會兒哭一會兒鬧,成天尋死覓活,讓孃家人接走之後,我再沒見過她。二哥家的孩子還小,呆頭呆腦什麼都不懂,也不大明白生死之別,搬去跟他奶奶住了,西南屋又空了下來。
咱們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只說送殯那天,我從早上忙到中午,替崔大離收了主家給的三百塊錢。下午一點半,我回到挑水衚衕,崔大離也還了陽了,我將三百塊錢交給他,問他,後半夜撞邪了不成?
崔大離對我和臭魚說:“咱哥兒仨還分誰跟誰嗎?這個事兒不必瞞你們,但家裡邊不是講話之所,你出去幫忙午飯也沒吃好,這不是有主家給的三百塊錢犒勞嗎,哥哥帶你們倆下館子去。”
我心想:誰不知崔大離是屬貔貅的——許進不許出,蹭吃蹭喝總是有份,我可沒見他請別人吃過飯,破天荒頭一次,今天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9】
崔大離帶上我和臭魚,來到路邊一個髒兮兮的小飯館,門臉兒髒得都沒模樣了。
我看只是處賣水爆肚的小館子,周圍蒼蠅亂飛,心中暗罵崔大離太摳了,早知道是來這麼個地方,我還不如回去吃炸醬面。
崔大離是花小錢說大話,他有句話經常掛在嘴邊:“老太太上電車——您先別吹。”
以前我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怎麼叫老太太上電車先別吹?後來聽崔大離說,天津衛在清朝末年通了電車,轉圈開,繞行東南西北四條馬路,開電車的師傅到站停車,等人上齊了,再以吹哨子作為開車訊號。以往那個年頭,小腳老太太多,那都是封建社會纏過足的女子,歲數大了腳又小,走起路來一步一蹭,上電車哆哆嗦嗦的特別慢,開車時她們還沒來得及站穩,一搖晃很容易就摔倒了,往往要招呼開電車的師傅:“您了……您了先別吹,先別吹!”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句歇後語,不是老天津衛聽不明白。
崔大離總說這句話,告訴別人不要在他面前吹牛說大話,好讓他吹。他大言不慚地對我說:“兄弟你先別吹,別吹你吃過見過,別看這個小飯館又髒又破,做的水爆肚可是一絕,打多少年前人家就賣水爆肚,四代單傳的手藝。他們家做的這個水爆肚跟別處完全不一樣,又脆又嫩,拿來下酒再好不過,過去說你來天津衛沒吃過這家的水爆肚,那可是不開眼,沒見過世面。”
我明知崔大離又在胡吹,但是為了顯得我也不俗,話到嘴邊卻忍住沒說。
夏季天氣很熱,下午兩點來鐘,小飯館裡邊沒人吃飯,幾個閑人坐在路邊,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聊大天,屋裡又悶又黑,也沒個電風扇。
崔大離沒在人來人往的路邊坐,他讓我們進到屋裡坐下,要了三大盤黑乎乎的水爆肚。
小飯館除了燒餅和水爆肚也沒別的,好不好吃先放一邊,量大實惠倒是不假。老闆夫妻兩個在門前幹活兒,啤酒全放在箱子裡,你自己想喝幾瓶拿幾瓶,等到吃完喝了結賬的時候再數啤酒瓶算錢。這也是會做買賣,讓你隨喝隨拿,很容易讓人喝多了。
崔大離好像要借酒壯膽,拎過一瓶,齜牙咧嘴咬開瓶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幾口,他問我們:“哥哥我後半夜不是坐在西南屋打盹兒嗎?你們猜猜……我後半夜去哪兒了?”
我說:“我們倆上哪兒知道去,先前問你你也不說,讓我們自己瞎想。”
崔大離低聲說:“半夜你們倆不是先回屋了嗎,哥哥我在西南屋收拾燒紙,剛一抬頭,看見供桌上的人變了!”
【10】
我問崔大離:“老崔你當時睡醒了沒有,西南屋供桌上哪有人?”
崔大離說:“怎麼沒人啊?供桌上擺的黑白大照片是誰?”
我對崔大離說:“合著你說的是照片,那不是開計程車的二哥嗎?”
崔大離道:“這還用說,老二可不是擺到供桌上了?你哥哥我一抬頭,看見老二的臉變了!”
我說:“剛開始你說供桌上的人變了,可沒說照片,你這天上一腳地下一腳,差得也太遠了。”
崔大離對我說:“兄弟你又打岔,你還讓不讓哥哥說了?”
臭魚說:“你別搭理他,快說照片中的臉……變成誰了?是咱仨認識的人?”
崔大離說:“臭魚你也是打岔,什麼叫變成誰了?你們倆倒是聽我把話說完了。是這麼著,昨天半夜起了風,烏雲遮月,外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西南屋倒是燈火通明,供桌上有蠟燭,下邊還有個燒紙的銅盆,我剛把盆裡的紙灰壓滅,一抬頭看見供桌照片中的臉變綠了!”
我和臭魚奇怪地問道:“二哥死得閉不上眼,三更半夜回來了不成?”
崔大離說:“你們這話是說到點子上了,哥哥我當時也是這麼想,手腳都軟了。卻見供桌上的蠟燭火苗子忽大忽小,綠幽幽的如同鬼火,照得人臉發綠,我心想到處有便宜的劣質蠟燭,許是蠟燭不好?又看靈位前的香已經燒到頭了,按說靈堂中的香不能斷,哥哥我混鬼會吃白事兒這麼多年,這些個忌諱見得太多了,信則有,不信則無,哪有那麼多講究。照片中的這位,他是死得閉不上眼,還是問我要香火來了?不如我裝作沒看見,轉身出門,來個一走了之,這叫‘見怪不怪,其怪自退’。讓你們哥兒倆說說,如此可怕的情形,哥哥我明明看見了,卻愣是裝成沒看見,崔爺我這份忍耐力,是不是可以稱得上天下第一了?”
崔大離說話有個很不好的習慣,能多說一個字,他絕不少說一個字,而且話趕話,說著說著他自己先吹上牛了。我可是急脾氣,聽不了他這套車軲轆話,我說:“你也是老太太上電車——先別吹了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