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暴雨過後,衛燎又等了半天才開門出去。這場雨下的時間其實不長,只有多半天,傅希如發熱也是時好時壞,衛燎一時擔憂焦慮,一時又覺得可以放下心來,等到重新見到外面的天地才覺得恍若新生,收拾弓箭往遠處走了走,打了一隻兔子,又找到了流落不遠處的那匹馬,撫慰半晌,也帶了回來。
當時把馬留在外面也是不得已的事,幸好這裡有牧民給畜牲搭建的棚子,好歹避過暴雨,身上的傷口也開始癒合了。衛燎鬆了一口氣,回來找了枯枝,準備烤兔肉吃。
“隔壁的罐子裡有鹽巴和孜然。”
他正坐在地上擺弄火石,忽然聽到背後的說話聲。
是傅希如醒了。
衛燎手上一頓,手裡提著的兔子正滴滴答答的滴血也顧不上,轉身看他:“你……好了?”
那怎麼可能,然而傅希如眼下甚至都能坐起來了,至少是不會死了。衛燎眼前一花,來不及長出一口氣就感覺自己腳下一軟,難言的複雜辛酸這才從心裡泛上來。
他畢竟年輕,還不至於這樣就真的當場倒下去,穩了穩心神,默不作聲的看著傅希如揭開被子下床。他行動顯然還很不方便,但走動是不難的,過來先是看了看他還在剝皮的兔子,轉身去隔壁找東西。
衛燎越發覺得他對這裡熟悉的不正常,然而要問又不知道從哪裡問,索性都往腦後一拋,坐下來繼續給兔子剝皮。
正是秋季,野獸都在貼秋膘,這只兔子掂量一番總有四五斤重,又肥又軟綿,要不是他剝皮的手藝不行,這張皮子倒還挺值得留作紀唸的。
傅希如翻了半天,找到鹽巴和孜然,拿出來之後也在他身邊坐下了,聽喘息就知道費力。衛燎停下手,心裡一團亂,先伸手在他臉上一探,又順著摸了摸脖頸和胸口,一蹙眉。
燒果然還沒退。
他想說兩句什麼,可是還沒有張開嘴就先沉溺在對方的眼睛裡了,忘了個幹淨,身子一軟,小心的靠在他懷裡了。
都這個時候,自然也沒有什麼儀容可以在意,兩人都披頭散發,衣冠不整,傅希如抬手很慢的摸一摸他的頭發:“嚇到了?”
明明他才是那個生死懸於一線,現在也不能說就徹底掙過命來了的人,語氣卻輕描淡寫。
衛燎不說話,想往他懷裡繼續縮,也顧忌著傷口,不敢真的用力,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自己渾身上下的血都亂竄,等到心情逐漸平複才重新聽見傅希如的心跳聲。
他這一夜一天過得驚心動魄,心慌難安的時候就抱著傅希如在一片黑暗裡等著自己恢複,對這個聲音早就熟悉了,這時候聽一聽,也就逐漸認清了這種現實,傅希如確實蘇醒了,確實沒有死,確實一點也不怪他。
“是我的錯。”
一時不察,他就沒頭沒尾的認了個錯。
非要說起來,衛燎做錯的事何止這一樁,然而他始終沒有機會認錯,心裡也清楚認錯並沒有什麼用,於是說出來之後就後知後覺開始委屈,好像這句話脫口而出,他從此就失去了某種資格。
是什麼資格和權力?
傅希如的反應顯然不如平時那麼快,過了一會才回答他:“這都不要緊了。”
好像輕飄飄的一句就把過去的褶皺全部撫平。
衛燎畢竟和他相識這麼多年,聽得出他話裡的意思,也知道對方明白他說的錯是什麼,頓了一頓,直起身和傅希如對視。
蒼穹高遠,剛被暴雨洗刷過,是一種攝人心魄的藍,陽光明淨,潑灑在兩個人身上,無端令人想起松香和琥珀,好像可以停留在此,時間不再流動,什麼壞事都不會再發生。
而一個病弱的傅希如,簡直是衛燎所不能想到的許多模樣中他意外的喜歡的。一想到他這模樣全是因為要救自己的命,衛燎就生出許多篤定和不知從何洶湧而來把他淹沒的溫暖,好像剛拿到手一樣,還是滾燙的。
他一向是知道傅希如對自己的容忍和喜愛的,否則兩人到不了今天。可或許正因為傅希如用情太深,所以才始終自持端正,不肯對他表露太多——他拿到太多的愛只會頭暈腦脹,然後飄飄欲仙,失去理智。
這樣子如此罕見,以至於衛燎前所未有的坦蕩和舒展起來,又是得意,又是肯定,好像一頭饑餓的猛獸終於飽餐一頓,親暱的看著這個飼喂他的人,又好像一片度過料峭初春,終於舒展開全身的嫩葉,春風駘蕩,飄拂過他的身心,從今之後是長到無極限的春日,還有鬱郁蔥蔥的長夏,霜凍風雪全都遙不可及。
他有許多話想說,因為已經把他漲滿了,可傅希如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柔軟,又讓他覺得毫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