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燎正站在門外。
衛沉蕤搖著扇子,默然無聲,沒費功夫和傅希如對視。
他們都不知道衛燎是什麼時候過來的,聽了多久,是否聽到十分緊要的前情,對個眼神不能解決什麼。不過她仍然穩穩的坐著,像只警惕而倨傲的貓。
傅希如也沒費多大功夫去看開門的人是誰,他的傷口還疼,脾氣比往常更難伺候。以往他總是很剋制,不過近來一切都很混亂,於是他也懶得剋制。
衛燎也並不在乎是否有人問候他,先是看了看傅希如,走進來幾步,又去看衛沉蕤,隨後低聲道:“你為什麼在這兒?”
他算是震怒,如果在朝堂上,場面勢必一片混亂,有許多人忙著請罪,然而眼下在場的其他兩個人都不怕他,衛沉蕤微微歪著頭,發髻上簪著的木芙蓉緊緊挨在一起,她說話的時候看上去很溫柔:“來看看駙馬,聽說他身體不適,順便商量商量將來的事。”
將來的事。
衛燎眼神一閃。他仍舊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不過看得出來是繃得更緊了。
衛沉蕤無疑是個夠殘酷的女人,她明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即使真的信了衛燎放出去的訊息,以為傅希如病了,眼下總算是真的看到了,怎麼會繼續相信。既然知道對方傷得蹊蹺,又怎麼會意識不到這裡的事情比看起來複雜得多。
她根本就是故意的,稱呼“駙馬”也好,說什麼愚蠢的“將來”也好,全都是故意的。
這是個關乎憤怒的魚餌,衛燎不得不狠狠咬了一口。這兒沒有外人,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惡意,更不想控制:“滾出去。”
衛沉蕤對他這樣倒不意外,旁人是看不出來,但她既不畏懼君威,也不覺得後悔,甚至還有點想笑:“皇叔是知道的,駙馬恪敬知禮,我們知道分寸,您不必動怒。”
她之前倒是沒有想到激怒衛燎也挺有意思,尤其是眼下,其實沒什麼值得笑出來的,但捏一捏衛燎就很有意思。
越是這麼說,衛燎就越生氣,他已經看見衛沉蕤帶過來的芙蓉花枝了,正怒氣沖沖,於是衛沉蕤也就站起身來恰如其分的告退了,走得幹脆利落,從沒關上的門裡甚至能看到她頭也不回的用扇子遮蔽著面容上了小舟。
衛燎第一件事就是把瓷瓶中的芙蓉花抽出來扔到了窗外。
傅希如已經坐起了身,正嘆氣:“你又何必同她爭執?明知道不是這樣的。”
禦醫給他用的藥療效顯著,一方面是他其實已經沒有必要裹著傷口,只是衛燎不願意讓他拆開,另一方面是他經常睏乏,懶怠起身,就比大多數時候都更直白。
衛燎挺喜歡這一點。他還不至於喪心病狂到轉而用藥物控制傅希如,讓他保持自己喜歡的模樣,但近幾天倒是經常溜過來看他。衛沉蕤能找到空閑過來已經是靠運氣了。
這女人不只是像條毒蛇,她甚至不準備過多掩飾自己的不敬,和所知甚多。衛燎想到她就渾身不適,這種不悅又說不出口,聞言只好橫眉豎目:“她心裡也該有數。”
傅希如不說話,挪了挪,給他讓出一個位置,看起來又犯困了。方才衛沉蕤還算仗義,至少試探過衛燎到底聽到了什麼才揚長而去,否則眼下說不得傅希如只好強打精神繞著圈子問問他究竟聽到了什麼。
近來衛燎別扭的厲害,一半是因為傅希如的婚約,一半是因為傅希如吊著他。幸而傅希如吊著他的更多原因是自己實在無力支絀一個精力旺盛且怨恨滿懷的衛燎,眼下他們兩人之間總算不太緊繃,衛燎來得就更勤了。
“她心裡倒是有數,陛下反倒……”
傅希如話還沒有說完,衛燎就抽走發簪倒在了他懷裡,一副耍無賴的模樣,傅希如就沒費力繼續說下去。衛燎過了一會踢掉靴子,整個人都蜷了上來,抱著傅希如受傷的那隻手,去拆裹在上面的布。
傅希如一動不動,任由他摸來摸去。
一時之間殿內十分安靜,冰山帶來的涼意不像是一陣風,緩慢,遲滯,卻因開著窗而不得不流動起來,裹著寒意和博山爐裡的香煙,高高低低,流轉來去。
傅希如走了一陣神,他意識得到這是最近藥草帶來的,所以其實一直話不多,直到衛燎舔他手心粉色的疤痕才轉回來看衛燎。
“我不知道……”
衛燎開了個頭,但接著就沒了下文,他抱著傅希如的手,像個無辜又柔軟的小東西一樣,縮在他懷裡,好像對先前那一場鬧劇很後悔。傅希如下意識的笑笑:“我不疼。”
這不算撒謊。
他確實不怕這種疼。雖然年紀不夠大,但他已經見過太多事了,對疼痛的認知也並非僅僅只有這一種。況且禦醫技藝精湛,他要鎮痛,就能鎮痛,也不問到底是舊傷還是新傷讓他難以入眠。
有時候淩晨醒來,明明沒有留宿的衛燎就躺在他枕邊,閉著眼睛,蹙著眉頭,模樣看起來又天真無知,又帶著點愁苦,好像有說不出來的話,也有滿足不了的願望。
他不知道什麼?
傅希如暫且是沒有力氣追問的。他倒是知道衛燎對他的傷疤格外在意,甚至很留戀。倘若有機會,他肯定想自己製造一個,不久之前,也確實抓住了機會。
“我不知道……”衛燎終究還是自己開口說了下去,並不需要人催促:“受傷是這樣的。”
他沒見過傅希如受傷的樣子,沒見過鮮血如何迸濺,沒見過肢體如何僵冷,沒見過一個人如何爬過死亡的崇山峻嶺重返人間,他沒見過別人的痛苦,也就不知道那種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