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裴秘從紫宸殿帶著制書到過中書省之後,和陸終之間反倒有些惺惺相惜。
他們二人都不算名門出身,不過一個已經年高德劭,是當世大儒,另一個的權勢總歸來得不那麼正經,政見也往往相左,卻因為同一件事唏噓不已,暫時站在同一立場了,私下偶爾會面。
到了他們這一步,再加官進爵的可能不大,除非是臨死或者身後追贈個開府儀同三司,眼下活著能爭的權勢不在面上,反而多了點迴旋餘地,彼此之間眼帶同情的對視,就顯得不那麼生疏突兀。
侍奉這麼一位帝王固然不會容易,這種感觸他們也不是第一次有,陸終在中書省,一日之間從這裡過的大事不知道有多少,這件事即便懸心,也是一陣一陣的,裴秘卻幾乎是忘不了了。
起先裴秘也以為衛燎大概是恢複了帝王本性,未料是自己放心太早。
進士登科及第,卻不是立馬就能做官,尚書省日夜奔忙的百官銓選如今差不多是完成一半,於是又開考試,篩選官員,許多進士也應制入試,填了不少到各方州縣或者京畿,朝內機關,譬如翰林院,秘書省,其中今科頗有名的兩位,謝翊之的從弟謝韻之授周至縣尉,另一位探花郎白季庚則先是進了翰林院做編修,而後衛燎忽然想起他來,幹脆提拔到中書省,做了中書舍人。
歷來一甲進士授的都是六品官職,這自然也並不容易,只看官品,從七品的中書舍人是低了,可只要在衛燎心裡掛上號,就不算低。何況自先帝以來,中書舍人之職一向是皇帝顧問,要在宮內宿直,時常侍奉帝側,是真正親近的人。
這不是走了傅希如的老路嗎?
按理來說,以文采見長的進士任職中書舍人,原本不是什麼大事,可眼下這時候,白季庚得到信任,時常伴君,根本不是一件好事。一路提攜他至今的陸終長籲短嘆,終日愁眉不展,裴秘也覺得茲事體大,有心找傅希如談一談,卻根本不知道談什麼。
眼下紫宸殿至宣政殿的氣候都不對勁,然而非要說,其實也沒有什麼。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受著就是了,衛燎究竟是有理智的,因此倒沒有幾個人真心多擔憂白季庚伴君如伴虎丟了性命。
他自己倒是很擔憂。
中書舍人能幹的事情多了,但凡衛燎有招,他就得覲見,這也就算了,在紫宸殿,總是免不了和傅希如照面。
傅希如倒是一切如舊,府裡還在動土,為尚公主的事做準備,傅希行比較清閑,這件事就是他問過傅希如的意思,自己管具體事務。傅希如照舊該做什麼做什麼。
眼下官員銓選耗時日久,但還沒有完成,接著就是禮部忙著的公主大婚之事,另一條就是新科進士就職,總之都夠煩亂,傅希如越發聞聞的在都堂內坐好,不大往紫宸殿這裡來了。
幸虧如此,否則白季庚就先坐立不安了。
衛燎往中書省去親自下旨那一夜,白季庚後來是從陸終那裡知聞。朝上忌諱這種進士授官之後勾結重臣的事,好在陸終早在春闈之前就賞識他,提拔引薦他都很方便。白季庚又留任在長安,見面的機會自然越來越多,近乎師徒了。
非要給他知道這個,並非陸終不知道這是該要保密的事,而是事關白季庚,他不知道也不行了。
其實陸終所能說的也不多,更多盡在不言中。
這中書舍人,實在不好做,陸終的意思是他最好盡快脫身,謀個外任,往後再看。
這一招不算委曲求全,到了任上一邊積累實幹經驗,一邊熟慣錢糧刑名之事,往後升遷自然可以走穩當又紮實的路子。眼下這樣反而是不上不下,前途不明。
傅希如的前路並非不好走,先是散騎常侍,後來是幽州刺史,眼下更是到了尚書省,然而這條路也只有他走得出來了。即便大臣們不好談論皇帝的家事,也大概知道的,這一攤渾水裡頭,最好是別再陷進去更多人了。
莊嚴朝堂難不成真要上演爭風吃醋的鬧劇嗎?
白季庚又是個難得的人才,叫他去做佞幸?
陸終教導著白季庚,裴秘也猜得到他要做什麼,這一回二人倒是不謀而合。起先白季庚聲名鵲起,裴秘就有幾分在意,眼下倒是也同意讓他放外任了。
日後的事情可以日後再說,眼下麼,佞幸其實有一個他裴大人了,盛名蜚著,一向為清流所不齒,白季庚還是不要仗著年輕貌美被人誇過幾句神似傅希如搶這個飯碗了。
然而這件事不太好辦。
跑去跟衛燎說放過自己是不現實的,衛燎也絕不可能答應。就是活動,怕也只能讓白季庚相時而動,其餘人心有餘也幫不上什麼忙。
白季庚年紀終究不大,性情膽色也不過爾爾,並沒有受過比這更大的壓力,內心忐忑,是一天更甚一天。
他倒不是害怕真要做內寵,而是多少看得出來,衛燎心裡的火氣,非但沒有發散出去,且更盛了,只是強壓著。
所謂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衛燎忍著怒火,於任何人都不是好事。
這麼長時間,足以叫人明白,要解決這引而不發的怒氣,怕是隻有傅希如能成了,偏偏這人按兵不動,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局面就此僵持下來。
偶爾在紫宸殿左近相遇,傅希如也是剋制守禮的,從不對白季庚露出異色,他向來溫和,在他面前也難叫人怕他,這麼幾次之後,白季庚甚至想對他吐一吐苦水。
他在紫宸殿侍奉筆墨,做正事的時間少,多數時候是讀書,講解經籍,和衛燎說說話。衛燎近來既然情緒不好,也就跟著話少,差事難辦,也格外叫人提心吊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