汧陽公主的婚事雖然說是大事,可到底只是衛燎的家事,他是長輩,只要做主,那誰也說不了一個不字。即便事出突然,可中書省還是盡快送來寫在竹簡上的制書,衛燎只需寫個“可”字,這件事就算是塵埃落定了。
他一夜未眠,早起又看到這個,難免動作慢了幾分,抬手從禦案上拿起竹簡仔細端詳,先看過傅希如的名字,又看汧陽公主這個封號,遲遲沒能提筆,幹脆往榻上倒下去,兩眼無神,照樣輾轉反側。
這制書頒下去,後面的事,衛燎也就都可以看見了。傅希如要娶妻他並非沒有預料,但總以為那是將來終有一天的事,而非迫在眉睫,其人選也並非近在眼前。
早在傅希如回來的時候,他就和裴秘商議過,拿捏不準那封使衛燎不得不召他回京的意味深長的信裡,傅希如的底牌到底是哪一張。如今能和他作對的人著實不多,數一數,無非那幾個心頭大患。
再或者不是這些人,而是借靠旁人的勢力,來親自犯上作亂。
這都不算什麼,衛燎作風險峻,不覺得捨身成餌有什麼不對,何況那人是傅希如。
直到現在謎底近乎揭開,衛燎才察覺傅希如決心之深,甚至不敢再相信自己現在就看到了全部,不能相信傅希如這就叫坦白。
他一向是知道傅希如有多能忍,卻不知他謀算能到這種地步,心地更是如此堅硬,從一開始就在騙他,眼下更是毫不猶豫的就來傷他。求娶衛沉蕤也不過是他的一步棋,那接下來呢?
當年廢太子的勢力盤根錯節,蓋因他在儲君位多年,經營日久,如果不是和先帝所差年歲不多,以至於等待無望而漸生不臣之心,也就沒有衛燎什麼事了。
他登基之後,畢竟不能一夜之間鏟除廢太子的所有根系,且朝中畢竟需要用人,於是只出其首,剩下的一概放過。
事情本該如此,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是說說而已,年深日久,培育後起之秀,再收服人心也就是了,只要有時間,徐徐圖之並不難。
即使眼下衛沉蕤身邊圍繞著的幾個廢太子舊部,本來也不算什麼大事,只要當年跟他分析這些的人還在,衛燎知道形勢不會有什麼變化,根本威脅不到他。
可這個人如今倒戈,再不肯和他同仇敵愾了。
衛燎登基已經五年,這是第六個年頭,他自然也是脫胎換骨,今非昔比,僅僅一人變節,離棄了他,於他而言根本不算傷筋動骨,然而……傅希如是不同的。
他失去這個人,簡直猶如失去半條命,一顆心。眼下要考慮的事情有那麼多,譬如是否真的就讓他們二人在自己眼前成婚,再譬如一杯鴆酒毒死傅希如這個佔據了他一夜思緒的念頭是否可行,再譬如,假使他們終究成婚,到底是要做什麼?
然而他的思緒都不能成行,只是死氣沉沉的躺在殿內,望著藻井,一團亂。
才翻了個身,殿門處響起一個情理之中,衛燎卻沒工夫料到的聲音:“陛下,清河公主下降傅家此事斷不可行!”
是裴秘。
在往常他自然不願意魯莽的徑直反對衛燎的決定,但這件事非比尋常,關系重大,裴秘是早上從中書省得到的訊息,緊趕慢趕過來說服衛燎收回成命。
他對衛燎帝王那一面知之甚深,雖然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個情形,卻相信過了一夜他總該能容得下轉圜,衛沉蕤的事都算得大事,需從長計議,就算不想冒犯天威今日也是不得不冒犯了,於是匆匆忙忙趕來,卻正看到衛燎翻身坐起,正望著他。
雖則年輕,衛燎的威勢卻不減分毫,乾綱獨斷許久,再沒有人敢直言忤逆他,於是養就一副稱作剛愎自用也不為過的性子,此時見了裴秘,自然而然從一片煩亂心緒中找出帝王心態,冷冷道:“驚慌失措的,成什麼樣子?”
他神情陰鷙,又十分清醒,裴秘不相信沒聽見自己方才說的話,然而既然問了,自己也就只能答:“公主婚事事關重大,斷斷不可如此輕忽答允,還望陛下三思。”
裴秘身份在朝中舉足輕重,又是衛燎心腹,知道這件事倘若自己不反對,大約也就是這麼定下來了,事出突然,沒有功夫照往常一樣細細籌謀,沒奈何只得來個文死諫,也算是履行了自己的職責。
他正在腹中打草稿,蓋因知道衛燎的性子之決絕,倘若真的是忠烈先賢那樣“陛下今日不收回成命我就撞死在這殿中”,放在先帝時候興許真能奏效,放在衛燎這裡就只會被拖出去庭杖,因此雖然存了這話非說不可的心,但也還要揣摩一番這話該怎麼說。好在他已經看見了還沒動的制書,近來大事不多,能用到竹簡的也就這麼一回事,況且他來時問過中書令,平日這話不該說,眼下事出突然,裴秘要主動扛過衛燎的怒火,陸終再沒有不肯答應的,當下就露了個底。只要還來得及,那就還算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