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回京,暫居內宮,沒人在這個節骨眼上提起該不該給她說親的事。一是因為摸不準衛燎的脈,二是雲橫終於被赦免了。
理由充分,有孝字當頭,自然容易取得朝中的認同。聽說裴秘在其中出力不少,傅希如略加思索,又分頭問過衛燎和雲橫,也就知道的七七八八。
果然是受了雲橫的賄賂。他財大氣粗,又單刀直入,說服裴秘為自己奔走也無需太大的力氣,倒是裴秘輕而易舉伸手接了,叫傅希如有些吃驚。他看起來並非短視的人。
不過就衛燎的態度而言,拿不拿雲橫的好處於他也不算什麼,重要的是裴秘是否能讀懂他含而不露的本意,因此這舉動顯然也不算什麼。藉由此事,裴秘和雲橫居然也有了點交情。傅希如把這件事記在心上,轉頭終於接到了清河公主寄來的信。
她確實是個強而有力的女人,這才回宮多久,就有了一條自己的渠道。
信自然是閱後即焚,傅希如十分謹慎,沒有回信,只帶了個含糊不清,局外人根本聽不懂的口信讓她稍安勿躁,等雲橫離京之後再談。果然,衛沉蕤就這樣蟄伏下來了,不得不叫人佩服她的心性。
她其實已經蟄伏的夠久,久到對一般人而言,可能已經忘了應該牢記的仇恨,何況她只是個女人,又一無所有。
傅希如輕嘆一口氣,起身開窗,散去焚燒紙張的煙氣,讓一切痕跡都消弭無形。
然而雲橫離京的事,終究在衛燎的寬宥之下緩到了上巳節之後。衛沉蕤回來已經迫近這個日期,衛燎又酷愛歌舞昇平的好日子,雖然說不上是好大喜功,但這毛病也讓他追求十全十美和聲勢浩大,讓雲橫再淹留一段日子,完全在意料之中。
上巳節相傳是黃帝的誕辰,自然算是個大日子,到了本朝,幾乎是全年最大的三個節慶之一,從上到下都鄭重其事,節前五日,宮內會分等賜百官一百到五百貫錢,以設宴會,上巳日黃帝照例賜宴曲江池,百姓也到曲江遊春行樂,稱得上是普天同慶。
這一天也要祓除釁浴,所謂“三月上巳溱洧兩水之上,招魂續魄,秉蘭草,祓不祥”,沐浴燻蘭香,以始潔淨。
民間於此就更直白奔放些,年輕男女自上古這一日就互相贈花調情,甚或野合,時至今日這習俗尚未斷絕,城中仕女盡出,於曲江池畔玩樂,用裙子搭起裙幄飲酒戲耍鬥草,炫耀豪富與嬌奢。
衛燎一早在宮裡以蘭湯沐浴,出來的時候在門口一頓,將一枝蘭花放在身上,出門去祭祀高禖。之後就是在曲江池宴樂,賞賜過太常寺與教坊聲樂,在曲江池裡放下三五彩舟,宰相,三使,北省官,翰林學士依次登舟遊曲江池,又做曲水流觴之戲,吟詩作賦,互相唱和。
這一日小潘妃自然伴駕在側,與高官妻女在池畔另開一宴,衛沉蕤卻在衛燎這邊。
理由是很充分的,她是公主,且頗受衛燎的寵愛,剛回京,自然要多在眾人面前露面。小潘妃特意送來尚衣局趕制的衣服錦上添花,又配了一套珠玉寶鈿由她使用,倒是看得出些許鮮花著錦的熱鬧情誼。
然而這日衛沉蕤只穿一襲青,是很漂亮的佛頭青,裙裾上繡柔軟的白牡丹,風鬟霧鬢裝飾以白玉青玉和早春的野牡丹,既飽含她自己的風味,又順應節氣,端坐在衛燎下手,頻頻引來諸多目光。
衛家的公主沒有諸多拘束,見外臣也不必避諱,成婚之後更是自由,因此養出諸多鎮定自若與眼高於頂,這倒是諸多磨難也磨不去的。宮中只有一個小潘妃的時候,多半也看不出什麼高低,然而一旦有了衛沉蕤比對,小潘妃就顯得浮躁了些。她也是養尊處優多年,然而聰明與不聰明,就差著很多。
衛燎心不在焉的品評美人,同時揮手叫人把自己帶了半天的那枝蘭草賜給傅希如。他看得精心,竟然也沒露出凋謝的勢態,倒還是很精神。
方才曲水流暢賦詩過幾首之後,凡是出過頭的,都得了禦賜的花,現在就輪到傅希如了。他說來性子是有些古怪的矜持,在這些事上沒有一點該有的爭先之意,然而輪到他的時候,又從來能豔驚四座,因此所謂名滿天下,始終不是虛言。
衛燎是沒有體會,然而也能夠想見,一個人年少成名,對驕矜的天性多半也是一種滋養,舉目四顧無人能夠比肩,這樣的高處不勝寒也自然而然不叫討人厭了。
況且他長於忍耐,一點都不會急於一時,就算回來這麼久,看上去沒有任何動作,兢兢業業在尚書省替衛燎坐鎮,倒讓裴秘一時間收斂了許多,拿不準主意也就暫且規規矩矩。
然而傅希如本性不是這樣的,他要忍只是因為他所圖甚大,所謀甚多。
傅希如接了那枝蘭花,隨手往襟口一插,抬頭來找衛燎的目光,一觸即收的對視。衛燎心裡不可遏止的發癢發熱,只覺得這時候人太多,太礙眼,他們說不了一句話,甚至也不能多看彼此一會。
衛沉蕤低頭抿了一口酒。
野地裡盡是花草的芬芳和春日的暄和氣味,所謂春風駘蕩,也就是這個樣子。
衛燎起身去更衣,想了想,索性叫人悄悄把傅希如叫出來了。自打科舉開始,他就沒怎麼好好和傅希如說過話。他忙的是舉國的大事,傅希如也不見得清閑,時間總是湊不到一處去,況且想起女裝那檔子事他就不是很想和目擊者共處一室,這樣耽擱來遷延去,整個春日都快過去了。
傅希如進來的時候,身上的蘭花正好掉下來,被他接在手裡,往衛燎這邊走。
這兒其實也不安靜,人聲近在咫尺,窗外還能看到遊樂的民眾,無非是把旁人的視線隔開了而已。衛燎坐著受恭維與歌頌,其實也不輕松,偷得這點時間喘口氣,也叫席上的百官群僚都鬆快一點,順帶和傅希如幽會,自己覺得安排的十分得當,不免有點欣然,緩緩吐出一口氣,伸手從傅希如手裡拿過那支花,在他衣襟上劃來劃去:“你近日都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