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派去接清河公主的車隊才出京,雲橫就先抵達長安了。
時節正好是清明前幾天,雲橫從城門口一路進來,身邊只帶著幾個親信,衛燎下旨讓禮部安排食宿,又叫光祿寺安排夜宴,叫太僕寺安排伎樂,然而雲橫一進城,就匆匆到了紫宸殿。
傅希如從尚書省都堂出來,正好遇上裴秘。裴秘身兼數職,日常並不一定在這裡坐堂,因此本該是傅希如與他會和,也就變成了他來配合傅希如。
正好是日落時分,傅希如長出一口氣,抬眼看見天邊雲朵都鑲著明麗的金邊,對裴秘拱拱手:“裴大人。”
裴秘還禮,兩人臉上的神情倒是都差不多。
春闈在即,他們都不得閑空,雖然傅希如還沒輪到宿直,但也時常在禁內留宿,眼下又有雲橫這件事亟待解決,和裴秘之間那微妙的敵對之意也就都收斂起來了。
“聽說他是慄特人與回鶻人之子?”在路上,裴秘忽然發問。
雖然有個鐵鎖橫江般豪放的名字,看著與漢人也並無二致,但朝廷之中人人都知道雲橫其實是胡人。裴秘提起這個,也不過是開個頭。
傅希如點頭。
果然,裴秘若有所思:“聽聞入城之時,他這一行人奇裝異服,引得城內騷動圍觀,難道此人尚未馴化麼?”
他撚著鬍子微微蹙眉,傅希如倒是見慣了雲橫的做派,道:“幽州地處偏遠,規矩廢弛,他自在慣了,不識規矩,想來在紫宸殿總不至於仍舊如此。”
說過兩句雲橫,剩下的也就都是閑話了。傅希如知道裴秘在試探自己,沒透出什麼衛燎準備如何處置他路上殺人的內幕,裴秘也就不再提這件事。
傅希如知道的訊息和裴秘的差不多一樣,當日江州官吏宴請路經此地的雲橫,賓主盡歡,宴席上並無異常,雲橫也並未露出殺人的徵兆。唯一能夠激發他殺機的應該就是死者與他說過的幾句話,只是當時宴席已經過半,喧嘩擾攘,醉意闌珊,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
事後雲橫具折請罪,也避而不談殺人動機,只說自己沖動,懇請降罪。也正因此,他輕車簡從入城,低調而乖順,看樣子是要把懸念留到衛燎面前。
雲橫絕不會毫無後手,更不會真的一時沖動就做出當眾殺人這等事,傅希如所不知道的,無非是他準備如何脫罪而已。
裴秘也同樣不得而知。
傅希如見過雲橫,但也只是比京中其餘人更熟悉他而已,說不上了如指掌,雖然知道他多半會安然無恙,但也不知道雲橫會怎麼脫罪,又怎麼洗清自己。
到了紫宸殿,裴秘和傅希如一前一後的進去,未見雲橫其人,先是聽見一陣哭聲。
裴秘回頭看一眼傅希如,兩人面面相覷。只是已經到了禦前,瞻前顧後自然不行,兩人只好硬著頭皮上前。
果然是雲橫在哭。
他年在四十上下,是熊羆一般強健的體魄,伏在衛燎腳下哭聲震天,一把鼻涕一把淚,這場面嚇人又好笑。衛燎聽見他們進來的動靜,抬頭看了一眼,頗見幾分無奈。
雲橫尚且不知裴秘和傅希如進來的事,正哽咽著說下去:“臣長於蠻夷,不通禮數,但也知道奉養父母,卻遍尋不到阿母……原來是早就與姐姐遭了難……”
傅希如聽出一點端倪,訝然挑眉,又和裴秘對了個眼神。
那一頭雲橫還在哭訴,極盡可憐:“臣殺了朝廷命官,枉顧陛下信任,為人臣者本不該如此,只是血海深仇,不得不報,”說著砰砰磕頭,一味請罪:“臣本以為此生再也無緣得見母親和姐姐,現如今已經為她們的苦難報了仇,別無所求,但憑陛下降罪!”
和他這請罪的態度一脈相承的,是他簡素的服飾,和一同入殿的幾個屬官面上的悲慼。
裴秘目不斜視,嘴唇微微翕動:“傅大人,看來這一趟他是無虞了。”
傅希如也不看他,同樣答道:“裴大人說的是。”
於是二人都靜默著,目視如同一快棺材板一樣直直站著的大理寺卿,任由雲橫繼續嗚嗚哭泣。衛燎安撫他幾句,又把雲橫的大意重新講了一遍。
雲橫的母親是慄特舞女,父親是突厥大將,有個同母異父的姐姐,自幼一起生活,後來家人離散,這幾十年來一直在找尋失散的母親和姐姐,卻杳無音信。
那一日宴席上,江州刺史以私蓄的胡姬待客,雲橫卻在其中發現一個形貌皆似母親的少女——於是心生疑竇,仔細盤問,竟得知了母姐的訊息。
原來當年離散之後,雲橫的母親與姐姐流落,被人輾轉倒賣,母親已經病死,姐姐是江州刺史的姬妾,而這待客的少女,正是他姐姐與江州刺史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