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如出了正月就進了文昌臺,順手把傅希行也往鴻臚寺一塞。這等事做起來甚至無須過衛燎那一關,傅希行也就從宮學裡脫身而出,成天到鴻臚寺應卯去了。
他秉性不算壞,又是剛入仕,難免克勤克勉,倒很老實,沒多大波瀾。相形之下,傅希如的動靜就更大一些,頭一天就遇上了特意過來和他寒暄的裴秘。
一個是皇帝的肱骨之臣,一個是有諸多曖昧的入幕之賓,一時之間倒也毫無破綻,倒好像熟稔,攜手站在階上含笑說過兩句話,又進裡面去了。
尚書省又稱南省,地處建禮門內,自先帝移居大明宮之後,這兒就與禁中二省有了更大的實地距離,又因屬官眾多,分割了很大一塊地方。
傅希如對南省不算陌生,他雖然之前沒做過尚書省的屬官,但也多次傳遞衛燎旨意,或者在此商議諸多事宜,進來的時候是熟門熟路的。
進了堂上,尚書右丞迎出來和他見禮。這人姓白,是蜀中名門的出身,當年聞名天下,中了探花,仕途卻不大順利,磋磨十幾年,四十歲過後趁著入京述職的機會,搭上了裴秘的大船,一路平步青雲的往上升,終於到了這一步。
要不是傅希如,白禹興許早就在裴秘的活動和暗示之下佔住了這個尚書左丞的位子,而非被傅希如正好壓了半頭。
傅希如心知自己打亂了裴秘的籌謀,不過也並不覺得心虛,或者警惕。天長日久,裴秘的謹慎不會讓他把敵對擺到明面上來的。幾人見過禮,傅希如又見過左右司郎中,這二人該是他的親信,跟他掌管諸司事務,省屬鈔目,勘稽失,知省內宿直之事。
再往下還有左右司郎中,左右司員外郎共四人,傅希如一一見過。
雖然這幾日關於他的小道訊息甚囂塵上,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容顏有損這件事,但真的見到,還是不免有隱晦的眼神交流和奇特的驚異於意外。
傅希如生的好,即使受了傷,其實最多也隻影響到他的氣質,並沒有叫他就此如白玉入塵埃一樣,卑怯猥瑣起來,反而讓那原本溫文爾雅,內斂沉定的面容破開,露出內裡的鋒利和冷漠。
也是因此,他更經常含笑,狹長眼尾暗含輝光,待誰都自然而親近,把所謂長安子弟自有的高華發揮到極致。
裴秘說過幾句話,就有人來尋他,國事繁重,禁內宮中成日忙碌,尚書省眾人日出入宮,往往只能擦著黑回家,還要留人宿直,他能過來已經是十分重視傅希如上任這件事了。
於是人群散去,傅希如在堂中坐下,翻看卷宗,理清自己目下要做的事,和心裡的模糊想法。
他沒有多少意願去拉攏那兩個左右司郎中,與其從裴秘的人手之中挑選,費工夫去收攏人心,不如挑個身家幹淨清白的,從頭開始。興許衛燎也早有此預料。
想到這裡,傅希如搖頭嘆息一聲。他太知道衛燎,只要能達成目的,他根本不在乎用什麼手段,自從能用人達成目的之後,他就更不會管臣屬會做什麼,只管驗收成果,褒獎貶斥。這自然是極有用且直白的手段,因為太過明顯而說不上高明,但就眼下來說,還不算太壞。
傅希如不知道衛燎要用自己做到什麼,只猜測其中之一的目的是制約裴秘,或者還有固執的試探之意,要從他的動作中看出他的目的。
兩人眼下這番你進我退,頗有在暗夜中互相喂招的感覺,都不肯說話,全憑熟悉而猜測,竟然也天衣無縫的銜接,甚至還有許多不合時宜的柔情。
自從那一夜過後,傅希如就再沒見到衛燎裝出的柔順和溫存,他向來如此,固執與堅硬都藏在很深的地方,卻極大程度的限制著他做出的事。
衛燎從未向任何人示弱,這是他的一種古怪的脾氣,但習慣了之後,傅希如反而對他的節節敗退才會感到意外,他一旦承認落敗,簡直就叫人擔憂是否皮囊之中換了個靈魂。
他是寧肯死也不願意輸的。
正因知道這份固執,傅希如才覺得為難。他不知該怎麼面對現在的這個衛燎,更不知該怎麼面對自己的動搖與軟弱。恨一個人殊為不易,愛一個人卻是人的本能,衛燎靠過來他就摟上去,熟稔的彷彿數年光陰消弭無形,又好像他是無底線的。
衛燎只混沌映襯出他的迷茫,紅燭影中他悵然望著青年面容的時候,心裡想的是實在不該這樣。
他後悔墜落到衛燎的熾熱與滾燙之中,然而墜落的那一瞬間滿心都是本該如此,契合的越是深而緊,他就越覺得不可控制的不僅是衛燎的反應。
那之後他幾乎是怕聞到衛燎身上苦澀的香氣,怕被過去攝取心魂。衛燎似乎知道他的忌憚,並未過於急切的尋求回到從前的親密無間。
他們畢竟都很清楚,沒有什麼能叫人回到從前,用一模一樣的心情度過漫長的未來。
況且,物是人非,這傅希如還是能感觸到的。
他翻開的卷宗第一頁,就是弋陽王有關的事宜。流放,貶謫,株連,每行之間都浸著濃厚的血,這事到如今還不算完,牽涉進去的人數以萬計,其中一部分僥幸無罪赦免,更多的要遭受牽連。
衛燎此舉意在收複權力,可先就製造了無數慘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