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有……流火。”
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嘉潔,付厲徐徐地將這四個字又重複了一遍。
嘉潔仰頭看他,靜靜地看他重複著這幾個字。等到付厲重複到第三遍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就是眼睛裡面,有火焰的意思。”
付厲恍然大悟地輕輕哦了一聲,旋即眉頭又皺得更緊:“涅嬰,是這樣?”
“起碼我知道的是這樣,傳言是這麼說的。”嘉潔道,“我們那個年代,涅嬰已經不在了,能聽到的也只有傳說而已。”
“你們那個……年代?”在旁邊一直默默聽著的竺顏聞言略一挑眉。嘉潔之前的敘述中並沒有想著要防他,這讓竺顏終於能夠比較正確地理解他們的談話,然而很多地方還不太跟得上。
“……就是我們隨著母親穿越過來之前的那段時間。”嘉潔抿了抿唇,沒好氣地回答道,“當然我們大部分的兄弟姐妹還是在穿越過來之後才出生的,畢竟只要母親不真正地‘死去’,新生代就會源源不斷地出現;但像我們這樣,成功跟隨母親一起穿越過來的韋也不是沒有,就是比較少而已。我算一個,老鐵算一個,至於別的,我不太清楚,但只要還活著的,你去問一下,這種常識總歸還是知道的。”
她在說這話時努力控制了,但語氣裡還是沒忍住透出了一些悵然。竺顏在旁邊默默聽著,大概也能明白她到底在悵然些啥——一個小姑娘,背井離鄉跟著“母親”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打拼,結果被母親拋棄不說,兄弟姐妹們也是各種離散,好不容易找到一些同胞,相聚起來,卻又被這個追那個打,當初一起穿越來的兄弟姐妹也不知道還活著多少了,過去的記憶隨著同伴的消逝而變得越來越單薄,難得能遇到個能聊一聊家鄉事的,對方還一問三不知……
好歹也是做了那麼多年慈善的物妖,竺顏的本性再冷,共情的能力多少還是培養一些起來了。再加上自己一些有的沒的的腦補,對於嘉潔的同情瞬間便蹭蹭蹭地漲了不少。相比之下,付厲簡直就是個木頭,別說共情了,就是聽到涅嬰這個名字,眼睛都不帶眨的——這個人他倒是也知道,但事跡什麼的,基本沒瞭解過。付厲的處事其實很佛性,與自己無關的事、不知道也行的事、不太想知道的事、知道了反而很糟糕的事,任何事情,不管多大多嚴重,只要在付厲看來符合了上述任何一條,他都可以完美地做到不管不問,至於涅嬰的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算是四條齊佔,他不想去理也是正常。
起碼在付厲看來,這事挺正常。然而在旁人看來,卻全然不是這麼回事了。
“你這人啊,還真是夠奇怪。”嘉潔垂下腦袋,從發絲間斜睨著付厲,嘴角輕輕撇了一下,“這種事情,你之前不知道也就算了,就當你孤陋寡聞好了,可現在……明明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是那麼淡定呢?”
她將兩手往地上一撐,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付厲的眼:“說起來,我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注意你了,從你兩年前的第一次出現開始……你那時候就是這樣,不管遇到什麼事都是木木的,眼睛裡空蕩蕩的,好像什麼都沒有……你知道嗎,老鐵曾仔細打聽過你的事,她一直覺得,只要努力一下,你或許是可以走到我們這邊的。但說實話,我從來就不看好她這個想法——你有被說服的可能嗎?你根本就是絕緣體,只是看著好像‘活’在這裡而已。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眼睛裡也是什麼都沒有,單薄得就像是個人偶一樣……這樣的你,真的算是個正常人嗎?”
付厲低頭看她一眼,猛地俯下身去,一把扯起了她的手銬,將她的整個人都提了起來,像提著一隻死狐貍。
“你說涅嬰‘目有流火’。”他完全無視了嘉潔方才那一大段話,只顧詢問著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所以?這關華非什麼事?你對華非,究竟做了什麼?”
“付厲!”見他突然發難,竺顏慌忙出聲,被提起的嘉潔卻彷彿失了聲一般,繃緊了嘴角,再不肯說一句話。竺顏見付厲不肯聽他的,嘉潔又不肯再說話,只好說出自己的理解,試圖讓付厲的情緒得到一些緩解:“我覺得,根據嘉潔剛才的意思,華非他很有可能是和涅嬰有一些關系,或者他們本質上就是一人……”輪回轉世之說,在這個世界並不稀奇,他覺得這或許是最符合嘉潔敘述的解釋了。
“不是。”付厲卻硬邦邦道,“你閉嘴,讓她說。”
竺顏詫異地看了付厲一眼,正要再勸些什麼,嘉潔卻輕笑了一聲,再度抬起了頭,眸子在地下室昏暗的光線下閃出奇異的光:“如果他是呢?你會怎麼樣?因為他的罪行而唾棄他嗎?因為他的身份而拋棄他嗎?殺了他?把他捉起來,交給你的毀約師同伴嗎?與其在這兒浪費時間去追問一個自己並不願意接受的答案,還不如好好想想知道真相以後該怎麼辦吧,毀約師大人。”
嘉潔在說到最後五個字時陡然加重了語氣,明明是處在被控制的狀態,整個人卻顯出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付厲卻完全沒有被她的氣勢所震懾,只默然看著她,臉頰的肌肉繃得死緊。竺顏一臉無奈地守在旁邊,只等著付厲再有什麼動作時直接沖上去武力鎮壓。又過片刻,卻見付厲神情不變,甩手將人扔了下來,再度開口時,語氣已變得十分堅定:“如果他不是涅嬰,我就護著他。所有來煩他的人,我會把他們全部收拾掉;如果他是,我還是護著他,他想躲起來我就陪他躲起來,他想去打誰我就陪他去打誰。他是誰和我沒有關系,他對我很重要,我只知道這個——我也只要知道這個。”
他說到這裡,停了下,蹲下來,認真地看著嘉潔:“現在,能告訴我了嗎?他到底怎麼了,去了哪裡,發生了什麼事?我謝謝你了。”
最後一句話聽著像是小品裡的常用臺詞,嘉潔聽著,卻是一點也笑不出來。她側頭回望進付厲的眼睛,那原本被她嘲諷為人偶一樣的家夥,此時的眼睛裡卻有光。
像是從來都裝不進東西的匣子,突然變得滿滿當當。
嘉潔注視著這樣的眼神,在心裡長長地舒了口氣,突然又覺得有些好笑。
是還在害怕什麼呢,早就見識過了不是嗎?早在藍紡家的花田裡,那藏於暴虐花瓣之下的匆匆一瞥,當時就已留下了些許印象。那個人偶似的家夥將另一人掩在身下,抬起的目光像是閃著光的刀芒——但有的事情,總是要再確定一遍才心安的。畢竟那個時候,她也好、付厲也好,誰都不知道華非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錯漏了什麼……
“……華非他,不是涅嬰。這點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
對視片刻,嘉潔終於謹慎地開口,咳了兩聲,聲音還是有不穩:“但他確實是和涅嬰有關系……他是將流火,饋贈給涅嬰眼睛的人。”
遙遠的異界,像是呼應著她的話一般,一雙陡然睜開的眼睛裡,白色的流火悠悠一轉。
然後在看清面前陳設的剎那,倏然一縮,在迅速漫起的水氣中變得扭曲而模糊。
“……誒?”
越過宋祉的肩膀,華非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茫然地摸了一把臉。
手上是一把濕潤。他奇怪地又摸了一下,發現淚水根本就停不下來。
“好奇怪啊,我怎麼了這是……”
遙遠的吟唱突然響起,悠悠地在空曠的廟宇內回蕩,華非怔楞地抬頭,揚起帶淚的臉,目光逐漸變得悠遠,望著頭頂古樸的壁畫,像是望進了千萬年前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