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南藥至今都沒有忘記,許多年前,當他從那個的石殿角落偷摸著探出頭來時,他所看到的東西。
空蕩蕩的ji桌上,只有小小的付厲一人坐著。他並非是坐在ji桌前,而是坐在ji桌上,背對著薛南藥,低頭似在擺弄著什麼。他脖子雖是彎折的,背脊卻挺得筆直,像是有誰在他的身後插上了一杆尺;而透過桌下的空當,又可清晰地看到他赤果且光潔的兩條小腿,帶著與背脊同樣的筆直,懸在空中,一動不動。這可以說是相當規整的坐姿了,然而在當時尚且年幼的薛南藥看來,這樣的姿勢,與其說是規整,不如說是僵硬,令人不適的僵硬。
幼年的薛南藥以一種孩童特有的直覺來評價眼前的所見,並下意識感到地排斥與討厭,討厭到一動都不能動,討厭到連呼吸都屏住,討厭到連心跳都加快。
過了很久以後,薛南藥才明白,他所謂的這個“討厭”,大人們實際上另有更貼切的詞來稱呼,謂之“害怕”,或說“恐懼”。
然而這一切對當年的薛南藥還太過陌生,他的人生又短又順遂,以至於根本不懂恐懼為何物。盡管如此,他依舊縮成了一團,在那個陰暗的小小角落——空氣中似有什麼正在蔓延,他不懂這些,卻本能地選擇了示弱和服。
他屏住呼吸,注視著不遠處的付厲。他聽到對方正在低低地笑,後頸與小腿上開始有奇怪的赤色花紋蔓延;他聽到對方開始吟咒,吐字含糊且陌生,不同於他過去聽過的任何一種來自於明組邑的咒語;尚且稚幼的聲音抑揚頓挫,明明是很清脆的音色,落在耳朵裡卻刺耳得像是老人混著呼嚕聲的夜咳,節奏倒是挺好聽的,好聽之中卻又透著絲絲的詭異,宛如細長的骨爪在琴絃上撥出的不和諧音,叮叮兩下,就足夠讓人心亂如麻。
薛南藥感到自己的心跳在不可控制地加快,額頭滲出了一層汗水,手腳卻仍是像被釘在了原地一樣,動彈不得。他眼睜睜地看著付厲緩慢地抬起頭來,浮在他腦袋前面的,是一團頗為柔和的白光。那白光順著付厲的動作而漸漸上浮,愈向上愈顯明亮,隨著咒語最後一個促音的落下,那光芒又猛然向內一收,瞬間黯淡下去,露出包裹於其中的東西——那是一個很小的石匣子,看上去渾然一體,沒有縫隙,也沒有裝飾,只在朝著付厲的這一面上,淺淺地繪著一個符印。付厲拖長了音調,發出百轉千回的一囀,與此同時伸出手去,寬大的衣袖順著胳膊滑落,露出同樣攀滿了赤色花紋的手腕與上臂。
像是回應著什麼呼喚一樣,原本痕跡淺淺的符印,開始一點點地向外凸出,痕跡越發明顯,直至最後,完全地從石匣側壁上脫了出來,直直向下墜去。付厲手腕一轉,用手掌穩穩地接住了從空中墜落的符印,那個浮在半空的石匣子,卻是再也不看,自顧自地收回了手,任憑那個石匣筆直地掉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砰”的一聲,縮在牆角的薛南藥猛然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僅僅是一步,聲音小得幾乎於無,卻還是引起了祭桌上那人的注意。
嘴裡似是含混地說了一句什麼,他緩慢地回過頭來,稚嫩的臉龐上紅紋交錯,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漆黑的眸子裡卻一絲生氣也無,只有兩團遊魚一般的白火,在眼瞳間悠悠一轉,倏然而逝。
“……後來呢?”圍坐在小公園的相親角裡,朔明捏緊了手中的可樂瓶,忍不住追問道。
薛南藥坐在一群毀約師的中間,聞言搖了搖頭,昂首將飲料瓶中剩下的液體一飲而盡,打了一個長長的嗝,方回答道:“記不太清了,只記得那家夥一臉兇樣地朝我走過來,沒走多久就自己摔了。他一倒,我也不敢多留,趕緊轉身跑了,跑到後面自己也摔了,後來還是被哪個大人抱起來的,似乎就是和付厲一起住在石殿的那個……再後來就是生病,發高燒,燒得暈暈乎乎的,連自己在哪兒都不知道的程度,等到完全清醒過來,人已經躺在家裡了,我媽抱著我哭了好久。我起來跟他們說,和我媽媽,還有別的人,說我在石殿裡面看到的東西,可他們都不信,說我是病糊塗了。切,真當我傻嗎?我是病了,但哪些是我親眼看到的,這個我還是搞得清楚的。”
再說,真要當他病了說胡話,至於堤防那個付厲那麼久?從集體被送來這個世界之後就一直在不斷強調,要把人看牢,直到昨天,幹脆出了條加急令,要直接把人控制住——說付厲沒問題,說他們覺得付厲沒問題,誰信?
更何況,薛南藥早就找到了正據——他在符印方面說不上天才,但天賦還是相當不錯的,各種符印他看一眼就能記住。當時付厲從石匣上取下的那枚符印,從薛南藥的角度正好看得清清楚楚,他怕自己忘記,早早地就畫了下來。而就在多年以後,他圍觀付厲隻身穿越,動身前認真將一枚符印打在一個被稱作“手機”的東西上。手機是什麼他不知道,但那枚符印他絕對認得,在他的本子上畫了多少年都!
薛南藥的心中其實早就有個猜測,從他了解“涅嬰之變”後就一直存在、從未被放下的猜測。原本,他還只是將這個猜測埋在心裡,盡管深信不疑,卻始終不敢多提,然而到了現在,他卻是覺得一切都已經是鐵板釘釘,明明白白,也不差他這一錘子了——
“付厲肯定就是涅嬰,這點絕對沒錯。當年涅嬰失蹤,多半就是用了什麼法術讓自己轉生了。別的不提,就說付厲眼睛裡的那點白火,我非常確信自己肯定沒有看錯也沒有記錯。你們如果研究過那段過去的話就該知道,涅嬰的獨特不僅在於他的能力,還在於他的眼睛——曾有傳聞說他的眼睛得到過某位石夷神的饋贈,目有流火,就和付厲當時的樣子一模一樣……”
“目有流火?”聽到這裡,忽又人輕輕地出了聲。薛南藥與老金對視一眼,循著聲音望去,正看到紀緒震驚而遲疑的神情。
“目有流火的……是付厲嗎?”
他埋頭咬起了指甲,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怎麼記得……是華非呢?”
“目有……流火?”
另一頭,在歐樂房間下的地下室裡,付厲正皺著眉頭,緩慢地重複著這四個字,神情看上去有些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