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非是被一種微妙的起伏感給顛醒的。
事實上,與其說是“微妙”,不如說是“詭異”,就像是被有力的大手託在海浪的上方,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正在身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又像是在睡夢中乘車,厚實的輪胎壓上了坑坑窪窪的路面,極不和諧的撞擊一層層地向上傳遞,最終被緩沖成了按摩椅一般的柔和攻勢,一下下沖擊著尚且朦朧的意識,有條不紊,又鍥而不捨。
在這種沖擊的努力下,華非可算是醒了。
他睜開眼睛,往前方看了一眼。默了片刻,他又果斷地閉上了眼。
他蘇醒的方式貌似不太對。他覺得自己還是再睡會兒比較好。
“喂,別裝睡了,起來了。”耳邊傳來了宋祉嘰嘰喳喳的聲音,華非還感覺到他在自己身上推了幾下,“這可不是什麼噩夢世界,你眼睛再怎麼一閉一睜都沒用,接受現實吧,小倒黴蛋。”
“……”華非胸口劇烈起伏幾下,終是忍不住猛然睜開了眼睛,一下撲了上去,抓住宋祉的衣領就開始搖,“你還好意思和我說話?你是不是以為裝著這事和你沒關系我就真的不會揍你了,啊?這裡到底是哪裡,我要怎麼才能出去,你要是識相的話就趕緊給我說清楚,不然信不信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地面一擊波浪般的起伏打斷。明明看著跟大理石瓷磚是的,踩在腳下的感覺卻像是蹦蹦床,或者用個美好點的比喻,布丁或者果凍,稍大的動作就能換來一次劇烈的顫動,更討厭的是,你不動的時候它也會動——不規則的波動,幅度時大時小,難以預測。幅度小的時候倒不會帶來什麼討厭的感覺,但幅度一大就討厭了,就像華非剛剛那樣,能直接把人顛到地上去。
“誒誒誒誒,當心點啊。”宋祉疊聲叫著,伸手將滑落下去的華非又給撈了起來,順勢將人的身體一扭,手臂一伸一縮,閃電般地將華非的揹包也給卸了下來,背帶一甩,往自己肩上一背,笑得那叫一個無辜又和藹:“你沖我兇也沒用啊,你忘了嗎,我和你一樣,都是被白光卷進來的受害者……你確定非要這麼對待我嗎?不管怎麼看,我們現在都應該算是同盟才對吧?”
“誰跟你是同盟。”華非冷哼一聲,不甘地看了眼自己的揹包,甩脫了宋祉的手,往外退了一步。他今天出門時仗著有付厲在身邊,都沒貼身帶什麼東西,防身用的法器全在揹包裡,此時揹包一被拿走,他再不話的語氣也平和了許多,“裝什麼裝,你以為我沒看到?你是自己沖過來,跳進光裡的。”
不僅是“沖”,還是那種不假思索、一步到位的那種“沖”——要是換做付厲,華非可以還會用“太過擔心”、“急著救人”這樣的理由來解釋。但既然是宋祉,那除了“早有準備”、“見縫插針”之類的詞外,華非估計是不會有別的解釋了。
“那不也是因為擔心你麼,你要是真的就這麼一個人消失了,我可是會被罵的。”宋祉半真半假地說著,忽而一笑,將肩上的包又遞還給了華非,“給你,拿著。”
華非:“……?”
愣愣地接過了自己的揹包,華非的神情有點懵:“你為什麼又……”
“剛才拿一下,只是想讓你冷靜一些,起碼不要啥都不停就掏出法器來喊打喊殺的。既然現在看著冷靜得差不多了,那還給你也沒什麼。”宋祉滿不在乎道,“我剛才也說了吧,我們是‘同盟’。收繳同盟的武器,這種蠢事我才懶得去做。”
華非沉默了。他的手指在揹包的拉鏈上摩挲著,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該隨便掏出件什麼東西來先對著宋祉的大腿來一下,再慢慢審問關於此處的一切。而就在他還在糾結的這個當兒,宋祉已經自顧自地坐了下來,背對著華非,眼望著空無一物的前方,輕輕嘆了口氣。
“有件事你說的沒錯。我當時是故意跳下來的,雖然其中也有你的原因,但也不能說是純粹為了你。”宋祉的語速很緩慢,緩慢中,又似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興奮,“我一直知道有這個地方,但我從沒想過我居然能真的過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還得謝謝你。”
華非:“……”莫名其妙的,別指望他說不客氣。
“所以?”華非很明智地無視了宋祉話語中興奮的那一部分,最終還是將手從揹包的拉鏈上拿了下來,“這個地方到底是……”
“列姑射。”宋祉打斷了他的問話,問答道。他邊說邊抬頭看天,不意外地看到那深藍色的平面也正和地面一樣以一種微小的幅度無規律地起伏著,“或者說,是列姑射的一部分,早就被遺忘的一部分。”
“被遺忘,為什麼?”華非問道。他知道現在不是該亂拋問題的時候,所以他努力剋制了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卻還是忍不住多掛出了兩個問號,“列姑射又是什麼?是山海界深處的那個列姑射嗎?能夠通往付厲家鄉的那一個?”
“那毀約師連這都和你說了?”宋祉似是有些詫異,很快便又調整了過來,繼續抬頭望天,目光悠遠,彷彿一副很有故事的樣子,盡管他講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故事——“列姑射,其實與其說是通道,不如說是結界,是用來隔絕兩個世界的可穿越‘牆壁’,但其實你要理解成通道也沒什麼問題。不過那都是外面的事——而這塊地方,就像我剛才說的,雖然也是列姑射的一部分,但它已經被遺忘了。至於為什麼被遺忘……”
他抬手指向天空:“當然是為了藏它了。”華非不明所以地抬頭,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先是不解地蹙了蹙眉,很快便又張開了嘴,眼睛漸漸瞪大。
天空的起伏仍在繼續,深藍的顏色卻開始漸漸褪去,像是用來遮蓋的一塊綢布,不知道被誰輕輕扯了一下,便悄然而又迅速地滑落了下去,暴露出藏於其下的東西。
——一座石殿。
一座宏偉的、用巨大石塊堆砌而成的石殿,倒懸於空中,氣勢磅礴、風格古樸,更重要的是,似曾相識。
“石夷的神殿……”華非喃喃著,喉頭滑動了一下。他知道這個地方,他曾在付厲的記憶裡看到過——已經沒落的、屬於石夷的神殿,是付厲長大的地方。
“又是付厲和你說的?”宋祉瞟了他一眼,很快便又將目光移回了上方,“也難怪,他是在那石殿裡長大的吧……不過很可惜,他住的那個只是贗品,只是在‘涅嬰之變’後被急急築起,用來安置惡風的高仿而已。”
他看著天空,語氣裡莫名帶上了一絲得意:“真正的神殿在這裡,一直藏在這裡。不過很可惜,一直沒人能找到罷了。”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它在這裡的?”華非忍不住問道,偏頭看向了宋祉,手又悄悄伸向了揹包,“又是怎麼知道找到它的方法?你這家夥,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安啦安啦,我向你保證,肯定不會害你的,也肯定會把你好好地帶出去的,你就別總是這麼疑神疑鬼了。難得來一次,就當觀光好了。”
宋祉滿不在乎地說著,回望了華非一眼,唇角忽而又是一彎:“至於你問的那兩個‘怎麼知道’,這個可算是商業機密了,對不起,保密。”
他賣萌似地沖著華非放了個ink,華非難以忍受地轉過臉去,小聲地罵了一句,仰頭繼續看空中的神殿。宋祉跟著仰頭,目光卻仍是黏在華非的臉上,嘴角那抹古怪的笑意揮之不去。
這裡除了他倆就沒有別人了,除了他以外,沒人能再看到華非的眼睛,包括華非自己;而他,則絕對不會——起碼現在不會,去告訴華非,那個關於他眼睛的小小異常。
華非的眼睛裡,有火苗——白色的火苗,遊魚一般的火苗,從他醒來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他的眼睛裡旋轉、燃燒,且越來越明亮。
就像是在呼喚著什麼,又像是在被什麼呼喚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