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什麼?”
印象中,那個籠著鬥篷的女孩就是這麼問自己的。
——“你想要什麼?想要什麼,我都盡力給你。相對應的,你得把我想要的給我——把那個名字,給我。”
名字?
腦子被太陽曬得昏昏沉沉的,他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終於理解,那個女孩所指的是什麼。
一個名字——一個他的父輩花了很大心血才終於從敵人那裡竊回來的名字,一個據說能解決血族當下巨大危機的名字。這個名字他熟的,也正是因為他熟,所以他才能活。
不過現在狀態也不能算活了吧?沒有心跳、沒有呼吸、卻能思考、還在走動。這樣的狀態,算是活嗎?
年幼的血族發自內心地困惑著。作為吸血鬼,他還太小,小到尚未來得及重建一套嶄新的世界觀來適應他當下的身份;他的父輩也從未在這個問題上多花過哪怕一秒鐘的時間。對他而言,歐樂的存在本來就是功能性的,等同於一個工具;而工具是不需要額外教育的,他只要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就好了。就比如歐,他只要能保證這家夥能夠記住自己給他的名字,然後盡快地跑去找人、傳遞訊息就好了。別的,用不著教。
那個男人啊那個男人——說起來,那個男人叫什麼來著?歐樂用他那被太陽烤出滋滋聲音的腦袋認真思考了幾秒鐘,發現自己找不到答案。不是忘了,而是一開始就不知道,男人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訴過他的。他留給他的,只有痛楚,以及那些沿著傷口密密爬遍的微妙甜意。他記得男人傲慢的表情,總是伴隨著獠牙或者高高揮起的鞭子一起,危險而美麗。他應該忘了這個表情的,但他發現自己忘不掉,那個表情總是出現在他的腦海裡,與男人死時愕然的臉混在一起,填滿每一處空當,像是無法逃避的汙染物一樣。
確實努力的,但沒辦法,就是忘不掉的東西。不僅如此,他還發現自己對那張臉記得特別牢——尤其是那雙淺色的眼睛,幹淨的、貓眼一樣的,像是在眼珠上著了一層薄薄的色,有光從那層薄薄的顏色下面透出來,顯出與男人本性好無關聯的純淨。
說起來,這雙眼睛……是不是還在哪兒看到過?
啊,想起來了。一直都記得的,不是嗎?是那個人,那個名字——正好就是男人告訴他的那個名字。他記得的,那個名字的主人,也有這樣一雙漂亮的、淺茶色的眸子。
於是本就混亂的年輕血族越發糊塗了。一雙雙眼睛在他腦海裡轉來轉去,看上去像是一樣的,仔細一想又像是不一樣的。他的傷口還在疼——他在逃出巢xue時被血獵傷到了,之後又稀裡糊塗地沖到了陽光下,傷口疼到不行;比傷口更疼的卻是腦袋。他的腦袋裡混亂一片,被無數雙眼睛充滿,混混沌沌,要做出一個明晰的決斷都無比艱難。大約還有什麼部位也是在疼的,也許是胃部,也許是肋下,但他搞不清楚,也不打算搞清楚了。
“你看上去好像快死了。”他聽到那女孩說道,陽光從她的頭頂傾洩而下,像是嘩然灑下的金水。她的面目因為背光而顯得迷糊不清,歐樂眯起眼睛,盯著她看了半天,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已栽倒在地的事實。
“我說你啊,好像是快不行了吧。”注意到他的沉默,女孩下意識地低了下頭,正對上歐樂那張已被太陽曬出裂縫的臉,忍不住皺起了眉,跟著又嘆了一口氣,“既然這樣,那你還不如幹脆點,現在就把那個名字給我,再跟我說下你的遺願,但凡我能幫忙的,我都盡力去幫你做,可以嗎?”
——遺願?不要遺願。
掙紮著,他伸出手去,面板在陽光下業已變得焦黑。
“讓我活。”他呢喃著,聲音不大,卻足夠令那古怪的女孩聽見,“讓我活下去……活著離開這兒。我只有這一個要求。”
先滿足我,然後我再把名字給你。
不算很難的要求,但也絕對不容易,聽著還有點不靠譜。出乎歐樂預料的,那個女孩完全沒有猶豫,非常幹脆地點了頭:“可以。那我先送你離開,回頭再去找你收賬……但為免你賴賬,也為了封口,我要對你做一些特殊的處理……我這也是沒辦法的,都彼此體諒下吧。”
她說完,彎下腰來。冰涼的手掌按上歐樂的額頭,從一刻起,他的意識,徹底陷入混沌與迷幻。
“你不急嗎?”這是他在女孩的幻術起作用前問出的最後一句話,“你想要的答案就在你面前,你不急嗎?”
“急啊,但總不能硬逼你。”女孩無奈地聳了聳肩,“你認識他,是吧?也許還是朋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更不該對你做什麼了。再說,我都已經習慣了——從出生起就在不斷尋找的人,為他急過多少次,也不差這一次了……”
她後面似乎還說了些什麼,但歐樂沒聽清楚。
他閉上眼睛,徹底跌入了睡眠。任憑那個奇奇怪怪的女孩子把他拎起來,一直拖到陰影裡,又默默地找了個空棺材,把他硬往裡面懟,好不容易塞進去後又怕磕壞了,拿了一頓土用來防碰撞和做緩沖……
昏暗的房間裡,歐樂一邊用手臂束縛著華非,一邊在他的耳邊絮絮低語。華非被那些噴到耳廓的氣息攪得心煩意亂,不斷往旁邊躲,該聽的東西卻是一項沒落。雖然歐樂的敘述未必正確,但以此為參考,還是能捕捉到一些有用的資訊點的。
像華非,很快就從中捕捉到了其中的三點資訊。
首先,雖然目前所有在場的人都惦念著“華非”兩個字,對他似乎還懷有異樣的期待,但從現在的狀況來看,似乎他們都並不清楚自己的立場,對“華非”這人的瞭解,也遠還沒到會令人不安的程度。
——這條,嚴格來說是沒什麼意義的資訊。但華非還是認認真真在腦子裡做了個筆記,順便在後面畫了個意義不明的小笑臉,盡管他自己也不清楚,這玩意兒會是個啥意思。
第二點,捲入這起事件中的韋鬼應該不止一波,準確點的說法,最起碼有兩撥。其中一波已經混進了血族,並給血族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這一波韋鬼顯然掌握的技術更多,擁有的情報也豐富完整。而另一波,則明顯要水很多,甚至連關鍵人物的名字都不知道——沒錯,他指的就是那個已經在床邊躺了好久的鬥篷女。從她的能力來看,她應該是老鐵那一邊的,那麼反推一下,血族那裡的韋鬼大機率就是宋祉那邊的。就是不知道,他們這兩撥人到底幹什麼非要扯上自己……這個對華非來說,可是真有些煩了。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他眼前的這個歐樂……可能似乎好像,已經完全壞掉了。
“歐樂……”華非試著和歐樂建立溝通,“你到底想做什麼?別急,咱們坐下來慢慢說好嗎?你先冷靜點……”
“我很冷靜啊,老師。”歐著,在華非的耳廓上輕輕舔了一下,“老師問我想做什麼?很簡單的,老師別怕。”
他將華非翻過來,微微屈膝,與華非保持著視線的平行,一雙染著血色的眼睛,毫無保留地望進了華非淺色的雙瞳。
“越看越像啊,老師你的眼睛……”歐樂口中發出意味不明地感嘆,手指在華非的側頸上淺淺地摩擦而過,聲音變得危險而曖昧,“如果能摘下來單獨儲存就好了。”
華非:“……”
“當然不會了,說說而已,嚇你的。”歐樂似是覺得華非臉上的表情很有趣,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看著看著便笑出來,然而下一秒,他臉上的弧度便消失了,像是被綁在一起的石頭,甫一見水,便全沉了。
“單獨儲存肯定是不行啊,但我還是捨不得,怎麼辦呢?”歐著,嘴唇又一次湊近了華非光潔的側頸,“我倒是有一個好辦法——老師,我們來玩‘初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