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華非而言,接下去的感覺很奇妙。他的身體還坐在實驗桌上,手裡攥著皺成團的包裝袋,他的意識卻被溫和地拉扯包裹著,開始傾斜、開始下墜。像是從夢境跌落回現實,又像是從現實跌落進幻境,他說不清究竟是真的自己在向下,還是周圍的一切都在向上。他試著用“眼睛”捕捉付厲的身影,什麼都沒看見,但他又分明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他試著在這意識的旅行間關閉了自己的“視覺”,周圍便驟然亮了起來,黑暗褪去,光明浮現,有零零碎碎的畫面自下而上地從他們身邊穿過,一幀一幀的,像是迴圈播放的動圖。華非好奇地去看,看到顛倒的山與逆流的水,有著彩色鳥喙的小鳥正聚集在淡色的彩虹旁邊啄食,有踩著雙劍的少年從他的眼前滑過,盤著奇怪的發型,從畫面的一邊穿到另一邊。華非沒忍住,用手順著小孩飛行的軌跡比劃了下,開口道:“我以為禦劍飛行都只用一把劍。”
“一把?”付厲的聲音響起來,說話間有些停頓,“以前是一把。現在基本都是兩把,方便,也安全。”
“是這樣嗎?”華非提出了質疑,“但也不見得有多安全吧?失控起來應該會更麻煩?你看這種一腳踩一把的,萬一兩把劍都出毛病了,各自往反方向飛怎麼辦?這應該不僅僅是扯到蛋的問題吧?“
“……我不知道。”默了片刻,付厲悶悶道,“這個我不懂。沒人教我。”
華非:“……”
“抱歉。”他小聲道。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道歉,但隱隱約約地,他知道自己就是應該這麼做。
“沒事。”付厲說著,緊跟著便開口,“到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下身像是被什麼用力拉扯。下一剎,雙腿便踩在了緊實的地面。華非詫異地低頭,看到腳下是一條用白色石子鋪成的路,他無意識地後退了下,一隻黑色的像是爪一樣的東西突然從石間的縫隙裡鑽了出來,用力抓向他的腳踝。
華非嚇得一聲大叫,卻見那隻爪子輕飄飄地從自己的腿間穿了過去,跟著便消失於空氣。付厲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語氣淡淡:“別怕。這都是假的,是我腦子裡的東西。”
“你……是在給我看你的記憶?”終於搞清楚情況的華非有些受寵若驚,他慌忙回頭,看到付厲正完完整整地站在他身後,身上套著一塊不知道是該叫衣服還是該稱作布的東西,頭發留得很長,編成奇怪的辮子,繞過脖頸垂到肩上。華非好奇地打量著他,緩緩靠了過去:“這就是你在故鄉的樣子?還挺好看的。這辮子是誰幫你編的?“
“自己。”付厲答著,側頭看了一眼從肩頭垂落的頭發,“很煩。還是短的好。”
“明明這樣好看。”華非頗有些惋惜地說了一句,低頭看向地面。隨著他的移動,越來越多的爪子從石子縫間鑽出來,揮舞著抓向他,卻又在落空的瞬間飛快消失。危機感過去了,興趣就來了,他興致勃勃地觀察著這些忙碌的爪子,問道:“這些又是什麼?”
“攥攥。”付厲用一種頗為古怪的語調說了個詞,順便還打了個手勢。見華非一臉茫然,他又改口道,“一種靈,活在石頭裡的。它們守護墓地。”
“哦,那也就是說,這附近有墓……”華非說著,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話語硬生生地轉了個彎,“等等,這裡,難道說就是塊墓地?”
付厲搖了搖頭,華非暗暗鬆了口氣。隨即他便見到付厲轉過了身,抬手指了指前面一塊被石頭和荊棘圍圈起來的地方,那裡面,無數枯樹的枝幹正彼此交錯,構成一片死氣沉沉的林。
“過來。”付厲對華非道,“我帶你去見我媽媽。”
這是一句很有歧義的話。照理說,聽到這句話,不管是在什麼場合下,華非都是應該吐槽一下的。
但現在,他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不管是面上還是心裡,這或許是氛圍的關系,也或許是因為付厲那頗為沉重的表情。
他隨著付厲,一圈一圈地繞著林子的外沿走,途徑一個個看著就像是用來安置死者的土包。這個過程中,付厲沒再說過一句話,華非也不敢多問什麼,只靜靜地跟著他走,直到最後,他停在了一個他們已經路過兩回的土包前面。
付厲歪著頭,盯著那個土包看了一會兒,蹲下身去,去拔那前面的雜草,手指揮了兩下,卻都從那草葉間穿了過去。華非站在他後面,小聲問道:“這就是伯母的墓嗎?”
“……大概吧。”付厲的語氣有些不確定,“我覺得,像。”
華非:“……”
合著你剛才帶我走那麼久不是在進行什麼奇怪而莊重的儀式,而是在到處找自己媽媽的墓嗎?
華非嘴角開始抽搐,忽然又聽到付厲道:“不是也沒關系。它們都在這裡,和大地一起,和枯樹一起。我思念誰,它們分得清,我對誰說話,它們都聽得到。”
他說著,站起身來,仰頭看著上方骨架般的枝幹:“我原來不知道這裡的。小時候,一直不知道。”
華非安靜地聽著,湊近兩步,卻又停住。
他聽著付厲繼續道:“明組邑,是術士的部落。在這裡,傳承很重要,還有家族。但我沒有這些。我在石夷的神殿裡生活,那裡已經很破敗了,沒有別人,只有我的老師。我會在很小的時候跑出去,因為沒有家族,別人總是推開我。”
“那個時候,我就會很想找到家人。我讓老師幫我找,他總是不願意,我就自己找,努力找。最後,我找到了這裡。”
他垂首看著那棵自己沒能拔下的雜草,徐徐道:“明組邑,有三種墓地。一種是給偉人的,一種是給好人的,一種是給罪人的。”
“我用盡所有力量去尋找一個答案。最後,我終於找到了。答案就在這裡。我的媽媽,在這裡——和很多很多的罪人一起。”
“我以為她會很好很偉大,但是事實是,她是一個足荊奴。”